正文 第二十四章 摩尼殿

一燈如豆,蘇秋炎坐在燈下。

忘真樓的黑暗就像是夜色那麼深,因為很少有陽光照進這裡來。他的身邊跪著淚流滿面的年輕人,他的面前是一個道髻白髮的老人,席地睡在一襲薄被中,彷彿已經失去了呼吸,整個軀殼乾枯得像是空了,似乎能聽見風從他身體里進進出出的聲音。

「秋真。」老人翕動嘴唇。

年輕人膝行而前,把耳朵貼近老人的嘴邊。

他們在那裡耳語,蘇秋炎聽不清楚。他靜坐不動,覺得自己在這裡是多餘的。他不屬於這個安靜而神聖的小屋,他在這裡不安得像是一頭野獸,可是他不能咆哮,他只能等待。

老人瘦骨嶙峋的手從身邊提起劍,他掙扎著坐起來。年輕人哭泣著跪下,雙手舉過頭頂接劍。蘇秋炎默默地看著,他已經預料到了那一切,這柄劍不會屬於他。因為野獸是不能持劍的,劍是雅器,是神物,是身畔青龍。

蘇秋炎想著自己應該離開了,於是他無聲地站起來,轉過身。

「秋炎。」老人在他身後說。

蘇秋炎轉身,神色訝異。他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師父和師弟,覺得自己距離他們很遙遠,如同等待判決的囚犯。

「你過來。」老人說,他搖晃著,如同殘燭的火焰。

蘇秋炎走近,微微昂著頭,師父比他高,眼神空洞,這樣站立,像是懸掛在牆上的布袍裹著的屍骸。

「讓我握你的手。」師父伸出了手。

蘇秋炎沒有反抗,任師父枯骨一樣的手握著他的手。他直視對面那雙空洞的眼睛,他曾經是何等的畏懼這雙眼睛,可是他現在明白這雙眼睛裡的余火即將熄滅。他用最大的努力筆直地看過去,讓這個令他畏懼和尊崇的老人知道,蘇秋炎是他的弟子,可也是一個有尊嚴的人。

那雙手上的力量忽然加大,像是鐵鉗在夾緊。

空洞的眼睛裡燃燒起了火焰,最後的光輝點燃起來,灼灼逼人。

「秋真得我的劍,你卻為繼任掌教!我許你的,終會給你。你不需要劍,你自己就是兵器!」

這是老人的最後一句話,他仰天倒下,摔在地上的聲音像是渾身的骨骼都散架了。蘇秋炎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自己的手,忽地世界徹底黑了下去。

油燈熄滅了。

蘇秋炎醒來,緩緩地睜開眼睛。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精舍的竹簾外隱約跪著人。

「同玄么?」蘇秋炎問。

「參見掌教師伯。」譚同玄敬畏的聲音。

「讓你準備的東西都怎麼樣了?」

「五萬斤木炭,已經採購完畢,一切都已經就緒,只等掌教一聲令下。」

「很好,你有意贖過么?」

「如能有機會回到終南山,下輩弟子不勝感激,願蹈死效命!」那是譚同玄激動惶恐的聲音。

「那麼跟我一起來,你編入戊部,戊七百五十一號。」

「謝掌教!」譚同玄叩頭。

「你不用謝我。」蘇秋炎淡淡地說,他掀開竹簾走了出去,經過譚同玄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說任何話。

葉羽仰著頭,透過頭頂的窗格看,天空是鐵色的。

這是他被囚禁的第六日。天漸漸地冷了,先是朗日晴空變得晦暗,而後是起了風,最後細細的雪花飄了下來,穿過窗格落在他的手心,瞬息融化為一滴水。屈指算來即將是新年了,泉州竟然下起了雪,卻絕不同於崑崙的雪。昆崙山的雪,深瑟高寒,落在手上,很快就會積成蓬鬆的一層。

門「吱呀」一聲響了,輕緩的腳步聲從屋子另一頭緩緩接近。

進來的人跪坐在葉羽背後,葉羽並不回頭。兩個人沉默著,似乎只是水井欄邊偶遇的陌生人,各自歇腳,卻不互致問候。寂靜的空氣里兩個人的呼吸此消彼長,緩緩輪轉,卻像是有默契。

葉羽的心裡忽然有一種想笑的感覺,他繃住了臉,還是仰頭看天:「泉州經常下雪么?」

「不,我印象里只有這麼一次,總覺得是不祥的徵兆。」風紅低聲說,語氣里輕描淡寫,波瀾不驚。

葉羽也習慣了她的冷漠:「以前跟著師公讀書,看到相書上說,兩軍交戰,兵殺之氣沉鬱,可以凝水為冰,所以陣前常有大雪紛飛。是你我雙方即將大動兵戈了么?」

「葉公子期望看見大動兵戈么?」

葉羽沉默了一瞬,輕輕搖了搖頭。

「崑崙劍宗、重陽道統、白馬禪教,還有朝廷。諸位擔心的到底是光明聖皇帝的轉生,光耀柱傾覆,天下盡歸火焰呢?還是以上都是借口,其實諸位擔心的是我教舉事?」風紅問。

葉羽悚然,猛地回頭:「舉事?」

風紅不回答,只是搖了搖頭。她一身勝雪的寬袖白袍,跪坐在那裡,袍子四擺展開,彷彿一朵風靜處盛開的白色蓮花。她沒有像普通信徒那樣著烏帽,而是將一頭黛青色的長髮披散在兩側,髮絲如水,攏在耳背後,襯著蒼白的肌膚,在暗處看來像是畫卷中墨筆描出來的人物。

葉羽的目光落到她胸前,她胸前以紅色的絲繩掛著一枚火焰形的翡玉雕,鮮潤得像是春天山野里的莓子。

風紅默默地從袖中取出一枚同樣的玉雕放在地板上推了過去:「想不想出外走走看看?」

「要掛上這個東西?」葉羽戒備地問,他心裡覺得那必然是明尊教的某種信物,戴上這個,便好比成為明尊教徒。

「接近庇麻節,很多人來草庵,所有人都配著這種墜子以示身份。他們中有謙謙君子,也有市井中狂熱教眾,若知道你是崑崙劍宗的人,我未必能控制局面。」

葉羽凝視著地板上那枚墜子,端坐不動。

「你是用劍的人,是否你劍下指著將死的對手,甚至不給他一個辯駁的機會?你要剿滅明尊教,你難道甚至連什麼是真正的明尊教也不想知道?不問你剿滅的明尊教徒是什麼人?那葉公子,你是閉眼殺人的劍客么?」風紅低聲問。

葉羽抬起眼帘看她,風紅垂眼看著地下,神色漠然。

片刻,他拾起墜子掛在脖子上,起身出門。風紅默默地跟在他背後,依舊垂著頭,長袍的袍擺拖在身後。門口握劍戒備的教眾看見了葉羽脖子上的墜子,提劍退後一步,讓開了道路。一人把燈籠遞給葉羽,手掌一比指清了道路。葉羽沿著那條幽深狹長的木廊前行,兩側隔不遠便有一盞油燈照明。他一路上逐步拾級而上,每一處門禁都有武裝的教眾把守,而當他們看見葉羽胸前的墜子,無一例外地都扯起鐵閘放行,不發一言。

葉羽心中凜然,明尊教教令的森嚴,已經不下於朝廷。

最後一道門洞開,「砰」的放入一片光明,風卷著細細的雪撲了葉羽一臉。葉羽忽然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有一種胸懷打開的歡暢。他大步前進,用盡全身力量吸了一口氣,而後面對著外面銀裝臘裹的世界,獃獃地看著。

風紅站在他身後,低聲說:「這裡就是華表山,草庵所在的地方。最初這裡只有草頂的庵堂,後來成了我們的家園。而許多年前會昌法難,這裡曾經死過我教無數的弟子。市井傳聞說明尊子弟,即使死去,也會變為殭屍厲鬼。所以他們被鐵鏈絞起,投入火焰中焚燒,直到燒成殘骸,依舊不鬆開鏈子,而是一起埋在泥里,上面鎮壓鐵板,灑上狗血鋪上柳枝,防止他們作祟。所以這裡也是我教的聖地,數百年來的庇麻節都有教眾來這裡哭泣下拜,而今天,我們重又有了這樣的家園。」

葉羽面前的是流淌的河水,奔流不息,一道上有屋頂的虹橋橫跨河水,接著對面的山路拾級而上,直通那座雪白的聖山的頂峰。天空中雪花亂舞,白茫茫的看不清遠處,有一對白衣烏帽的明尊教眾,整齊地排成兩列,口中低唱著古老晦澀的聖歌,雙手在胸前握著佛像,步履輕盈地踏雪而來,經過虹橋、蜿蜒上山,最後他們的烏帽在風雪中隱沒,只有有那縹緲的聖歌似乎還流淌在耳邊。

下山路上凌亂的屐齒印子,被雪慢慢地掩埋。

葉羽獃獃地站著,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個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地方,或者,是一卷畫里。

頭頂的雪停了,是風紅撐開一柄紅骨白紙糊的竹傘擋在他的頭頂。葉羽轉頭看她,風紅對他微微點頭:「隨我來吧。」

迎著山風,風紅走在前面,葉羽默默地跟著。他們轉過山石,經過那道虹橋,紅橋上寫著「避風橋」的牌匾。這是一座木板搭成的寬橋,兩側都是沒有漆過的柱子,上接椽木,撐起了屋樑。

葉羽踏在木板上,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更多的腳步聲從他身後而來,葉羽回頭,看見又是一隊白衣烏帽的教眾上山,為首的人舉著烏桿,上面結著繪有萬丈光明的長幡。

「明尊普照,萬魔不生。」每一個教眾在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都以這句話行禮。

而他們的腳步不停息,「嚓嚓」地登山而去,很快便看不到他們的背影了。

風紅回頭看著葉羽:「這是草庵的第一個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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