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白色的。
茫茫大雪,雪花落在衣上,結成冰殼。
葉羽持劍立於雪上,寒冷從古劍龍淵透入劍柄,沿著手指臂肘一寸一寸地爬上來。
葉羽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冰人,已經失去了那隻持劍的手。
而葉羽仍是不動,站在那棵早已枯萎也從未繁榮過桑樹下,靜靜地看著頭頂的人。
魏枯雪立於松上,迎著飛雪輕輕起伏,古劍純鈞提在他的手裡,裹劍的紫綾在風中飛動。
「你自覺有幾分勝算?」魏枯雪問,聲音如同自天外飄來。
葉羽不說話,他的嘴唇已經凍僵。
「一個劍客的劍心在於生死剎那的覺悟,當你面臨生死一瞬的時候,會忽然明白很多事。」魏枯雪說,「你可以希望我這一劍出手,能夠收住劍上的戾氣。」
他忽地飛躍起來,樹枝上的雪粉跟著飛揚而起。他凌空翻身,一劍雷霆般垂落。劍鋒只有一點,可是壓下來的卻像是整個天幕。葉羽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呼吸,他想自己真的就要死了,這不是人可以收得住的劍勢,即使是他的老師。他想逃,可是無路可走,他想拔劍,可是劍已經封凍,他仰頭對著天空,忽地覺得昆崙山的天真是高啊,白得沒有一點東西。
天底下就只有他。
劍氣忽地消失,魏枯雪沒有出劍,純鈞依然在劍鞘里。魏枯雪抱著劍站在松下。
「死,一點都不可怕。只是很寂寞……所以想要活下去。」魏枯雪背手持劍,緩緩地走入漫天雪花之中。
葉羽慢慢睜開眼睛,目光和面前的人一觸。
兩個人都愣了一刻,而後各自移開的目光。葉羽墊著一張草席睡在地上,風紅原本跪坐在旁,上身探前湊得很近,像是關切,這個時候卻坐直了,雙手交疊放在腿上。她換了白色的長衣,兩襟披散,寬大隨意。長衣的領口敞開,她把一頭黛青色的長髮束了起來,高高的盤在頭頂,露出霜雪一樣的脖子來。葉羽轉過去看了她一眼,看見她脖子上一縷紅線,紅線上面掛著一枚極小的玉墜子,襯在白皙的肌膚上幽寒如深山古潭中的一滴。
「我還活著。」葉羽低聲道。
「出動的是裘禪而不是陳越,否則你確實已經死了。」
「裘禪是清凈氣,陳越是妙火?」
「是,」風紅道,「裘禪是我們的首領,陳越是妙火堂的主人,他在教中地位和我相當,而入教時間遠比我長,是僅次於裘禪的人。」
「妙風呢?」
「對於這裡的人而言,妙風只是一個局外人。」風紅搖頭,「其實妙風自己看來,他也只是一個局外人。」
「他們沒有為難你么?」
「這件事我有罪責,可是清凈氣使並未責怪我。他們只是急於接我回來。」
「小謝呢?」葉羽忽然想了起來。
「她現在正在泉州的官府活動,想是要從官府借兵來救你吧。」
「那麼她沒事?」
「她沒事。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兒,跟在你後面,發現事情不利,當機立斷。那時我們人多勢眾,以她的修為,想要救你也絕沒有半分機會,所以她立刻選擇脫身逃走。裘禪本不在乎她,也沒有追擊。」
「那麼我反而是重要一些了。」葉羽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但是裘禪不想殺你。」
「裘禪。」葉羽低低地重複了這個名字。
「我在哪裡?」他忽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這裡就是草庵。你們想要毀掉的地方。」風紅低聲說。
「草庵?」葉羽愣了一下。
「對於我們的教友,這裡是安全的地方,是聖堂,也是家;對於你們,它卻不能存在。」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隨後一個白衣的教徒推門進來,像是個小廝。他在門邊鞠躬:「裘先生有請葉公子。」
葉羽沉默了一刻,整衣起身。
「裘禪請你是好事,他請你對談,至少表示現在還不想殺你。」風紅跟著站起來,為他整理衣領,忽地又停下,凝視著他的眼睛,「好自為之。」
葉羽點頭,並不做答,起身跟著小廝走了出去。到門邊的時候,他扶牆回首:「我已經是幾次死裡逃生的人了,我並不怕什麼。」
腳步聲遠去,風紅坐在草席上,沉默良久,低聲嘆息。
葉羽和小廝走在幽深的通道里,通道里沒有任何窗戶。
「這裡很大啊。」葉羽說。
「這是一間地下的大屋,是我們的先輩留下的。」小廝恭恭敬敬地回答。
整棟大屋都是木質的,通道曲折,葉羽跟在小廝後面,也不知道轉了多少個彎,最後來到一扇木門前。木門也是頗有年月的東西了,並沒有髹漆,表面一些地方卻被磨得光亮如鏡,木色深黯,木質堅硬得像是石頭。小廝比了個手勢,把燭台交給葉羽,並不跟進,卻是退了下去。
葉羽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是誰,並不驚慌。他輕輕推門,只在門開的一瞬,他微微愣了一下。借著蠟燭光,他看見木門上陰刻著雙獅守護樹木的花紋,那可怕的花紋他曾在鐵面上看過。
屋裡寬大深遠,只在地板中央放了一盞小燈,燈光微弱,四顧看不到牆壁,牆壁完全隱沒在黑暗裡。乍看沒有任何傢具,只是一間巨大而空曠的屋子。小燈旁坐了一人,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又坐了一人,燈旁坐著的老人白髮皓然,盤膝坐在一隻巨大的木盆里,一身白色的儒袍,手持一卷書。
看見葉羽進來,燈旁的老人含笑招呼:「是崑崙劍宗的葉公子吧?」
葉羽並不驚慌,走到燈邊也坐下:「是明尊教五明子中的清凈氣裘禪先生吧?」
老人笑:「是我。」
「沒有想到能得明尊教教主的接見,算是我的運氣。」葉羽道。
「葉公子說笑了,明尊教的教主葉公子見不到,連我也不會有機會能看見他的臉,世上從未有人能夠親眼面對明尊教主。」裘禪搖頭,「因為教主只有一人,就是光明皇帝。」
他沉思了一會兒,又搖頭:「不,他不是人,他是神。」
這番話像是瘋子的狂言,可是裘禪說來,沉靜自若,聲色不動。他的話語中,有種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力量。
葉羽凝神鎮定:「那是你們的神。」
「是,我們的神,也就是你們的魔。」裘禪微笑,「可是你我到底怎麼區分?誰是你們?誰又是我們?」
他這番話又像是詭辯,語意微妙深刻,他嘴角的笑容也如同誘導,深遠蕭瑟。葉羽愣了一刻,不敢接他的話。他本來知道以自己的力量絕不可能和清凈氣對敵,所以並沒有存敵意,而是帶著辯論的心來。可是裘禪淡淡的幾句,讓葉羽忽然明白自己在言辭上也敗了。
「你說沒有人見過明尊教主,那麼白鐵余呢?」葉羽換了話題。
「也不能說沒有人見過明尊教主,而是那些正面和他相對的人都在那一瞬間就死了。當年白鐵余號稱光明聖皇帝,可他並非時時刻刻都是光明皇帝。只在很少的時刻,他感悟光明天宇上平等王的心,化身為光明皇帝。此時和他對面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地仰望他的光明而下跪,他們的雙手糾結在胸前就像火焰蓮花,而在那一瞬間他們就已經死了。他們被天上地下最純凈的光明照射而死,他們身上的暗魔在一瞬間被驅逐消滅,他們的眼珠會變得像是木炭雕刻的圓球。即使你把一個人放在俗世的火焰里燒上三天三夜也不會那樣,他們是被聖火灼燒而死的。所以活人不可能面對光明皇帝。」裘禪淡淡地說道。
葉羽心裡震動,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裘禪說得詭秘可怖,可是葉羽忽地想起謝童在大相國寺對他所說,空幻子在和白鐵餘一戰之後,縮成一個嬰兒大小,渾身黑色。這正是被火焰烤乾後人體的模樣。
兩個人各自沉默,裘禪微笑著從旁邊取過陶壺,給葉羽面前的杯子註上熱水:「喝茶。我有熱疾,不能飲熱水,須坐於冰中,就不陪你喝茶了。」
葉羽愣了一下,低頭看去,赫然發現裘禪身下的木盆里隱隱約約都是冰塊,埋沒了他一雙腿。
裘禪看他看著自己的雙腿發愣,揮手笑笑:「我是殘疾的人,見笑了。」
葉羽只能收回目光,鎮定心神,端起茶飲了一口,坐直了:「不知道裘先生讓我來這裡有什麼可以指教?葉羽已經是明尊教的階下囚,但崑崙劍宗的人,有些事是決不會屈從的。」
裘禪點頭:「這個我自然知道。『一劍雪枯』有『劍聖』之名,門下弟子亦當非虛士。你殺我教友,阻我大計,還幾乎連帶著葬送了我教的聖物。要說殺你,幾百次也不多,我不是來勸降你的。」
「那麼敢問尊駕何意?」
「我是想給葉公子講一個故事。」
「故事?」葉羽驚疑。
「公子要滅明尊教,須知明尊教來歷,滅魔還需魔種,就讓我為公子解說吧。」裘禪指了指地上的油燈,「我有腿疾,不能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