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茶花雪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從破裂的窗戶紙中投射下來,像是一束暖金色的線。

風紅緩緩睜開眼睛,全身慢慢地恢複著知覺。她感覺到自己正靠在麥秸上,粗硬的秸稈扎著她的背。灰塵在光柱中歡快的跳躍,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精靈。

「為什麼不逃走?」她低聲問。

「下面有軍馬圍山,我這個樣子,能逃到哪裡去?」葉羽靠在對面的麥秸上,面色蒼白。謝童像是一隻疲倦的貓兒,蜷縮起來睡在他身邊,頭蹭在他右胸上,還沒有醒來。

「朝廷和你們是一起的,你們怕什麼?」

「崑崙門下,從不曾聽說有人和朝廷一起。」葉羽冷冷地反駁。

「你們可以殺了我。殺了我,帶著我的人頭,他們就會相信你。」

「崑崙門下,不做這種事。」

「這種事?」風紅低聲笑笑,「哪種事?你說你們和朝廷不是一起的,可重陽門下、崑崙劍聖,還有銀月刀那種人,你們都是一起的。你們的人入潼關,重陽的人下終南山,銀月刀的人沿江南下,我們的線報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匯來,都是壞消息,哪裡的堂口被破了,哪裡的教友被抓了,哪裡的官府又貼出了『得明尊教一人者,賞銀三十五兩』的告示。你們已經殺了我們很多的教友,而我比他們都要該殺。你說你不殺我?為什麼你不殺?還有什麼事是你們不做的?」

葉羽無從回答,他想到呂鶴延那雙充血的眼睛,心裡忽地一空。

「我不趁人之危。」葉羽只能說。

「俠義道?」風紅微微搖頭,卻又不像是嘲諷。

「你的衣服?」風紅問,她看著身上蓋著的葉羽的白色長衣。

「你的衣服都燒壞了。」葉羽說。

風紅點點頭,也不道謝。

「你熟悉這裡么?有沒有別的路可走?我們這個樣子,都別想逃過朝廷的圍捕,那些用弓箭的武士不是普通人。」葉羽無法繼續,只能換了話題。

「只有最後一個辦法。」風紅說。

她解開了自己的包袱,裡面只是幾件女孩子的棉布褻衣和一把木梳,葉羽不便看,把頭扭開了。片刻他轉回頭來,看見風紅正緩緩打開一隻小布包,裡面是一錠二十兩重的馬蹄雪花大銀。可是風紅看也不看銀子,把它拋在一邊,從布包底下取出了一根小小的竹枝。

竹枝不過一根小指的長短,風紅拈在手中看了一會兒,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她把竹枝含在唇間,輕輕吹了起來。葉羽聽不見任何聲音,卻也不便打攪她。他低頭看了看身邊仍在沉睡的謝童,輕輕摸了摸她的頭髮,而後看著對面那個艷絕的女子正吹著一隻無聲的小笛,眼睛從敞開的門口看出去,直上清澈的天空。

世子走在清晨的山路上,身後是副將和七名喇嘛。他用那支從不離身的金色長箭敲打著手心,遙遙眺望著山頂,喇嘛們臉色低沉,世子卻心不在焉。

「世子,到這裡便停步吧。再走我們離開大營便有一里之遙了,若是反賊現在衝下山來,不好應付。」副將趕上一步,擋在錦衣青年面前。

「失烈門,見到昨夜的火焰,你也害怕了么?」世子停下腳步,微微一笑。

「失烈門不怕,可是最勇敢的狼也會避開公羊的利角。」副將咧嘴笑了笑,笑得坦然,他確實是不懂畏懼的蒙古人。

「哪裡是公羊那麼簡單。不花剌說的對,他們真的超出我們理解之外。原來鐵神殿里的面具是可以這麼用的。我小時候經常和不花剌玩鬧,拿來扣在臉上捉迷藏,可沒有想到這麼扣上它,人就會變成魔鬼……」世子忽地轉身,「未必是魔鬼,但一定是非人的東西!」

「非人?」失烈門重複了一遍。

「大師,佛家說何謂非人?」世子轉向枯瘦喇嘛。

「六道輪迴,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其五皆是非人。」枯瘦喇嘛合十,恭恭敬敬地說道。說到佛法,他的漢文卻是流暢的。

「佛陀也是非人么?菩薩也是非人么?」

「佛陀是人,菩薩也是人,俱是得解脫之人。」枯瘦喇嘛道。

世子笑了笑:「婆竭羅龍王之女聞得《法華經》而頓悟,發菩提心,赴靈鳩山禮佛而以龍身成佛,可有此典故?」

喇嘛愣了一下,忽地喜笑顏開。他知道這個蒙古貴族博學睿智,卻從未和他討論過佛理,今天一席話,頓覺對方也是大有慧根的人,不禁心生親近之感。他合十行禮:「原來世子竟通佛典。」

「那麼非人之類,一朝頓悟變成得了解脫之人,亦即是說非人可以變為人,人也可以變為非人么?那又何苦區分什麼人與非人,六道眾生皆可得佛法,難道六道眾生不都是人?」世子緊緊地跟上。

喇嘛愣了一下,彷彿頭頂青空響起一聲巨雷,震得他頭皮發麻。他畢生研究佛理,兼修顯秘兩教,自以為對於菩提已有心得,誰知道這個世子所提的問題卻是他從未想到的。一時間人與非人,人與佛陀,非人與佛陀,在他腦海里彷彿發怒的野馬撞來撞去,幾乎動搖了他幾十年來的信心。

世子忽地背手大笑起來。笑聲在兩山間回蕩,一群喇嘛面面相覷。

稍頃,他收了笑,神色漠然:「大師不要介懷,我無意於詆毀釋教,也無意於調笑大師。不過不花剌小的時候總是問我這些,方才的問題便是他八歲上問我的,忽然想起,只覺得年月匆匆,轉眼大家都長大了。他一直都相信這個世上很多事情是我們所不能理解的,不惜花了十二年研究那本《光明歷》,配合《周髀算經》,夜以繼日地推演,希望推算出末日那天。我一向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所以也勸了他十二年。直到昨夜看見那個女人戴著面具,才明白自己真是井底之蛙。」

他沉默地站在那裡,片刻,猛地一揮長箭:「不惜代價!決不能讓他們離開!」

失烈門和喇嘛們驚了一下,同聲回應:「是!」

失烈門猶豫了一下,湊近了世子的耳邊:「若是再發生昨夜的事情,再多的兵力也是枉然。」

世子緩緩搖頭:「不!她不敢!那種力量是反噬自身的,你看見她臉上那時的神情了么?痛苦無比,彷彿破繭。要是真的按照不花剌所說的光明皇帝故事,別說我們七位上師沒本事護我們全身而退,便是我們帶著三千鐵騎兵,也不過是留下一地焦炭。」

「要想獲得非人的力量,便要付出非人的代價!」他低沉地補充,「誰也不能例外,即使是光明皇帝!」

山後忽然傳來沉雄的銅號聲。世子微微驚了一下,側耳細聽,銅號聲聲緊似一聲,彷彿催促。

「是主營的軍號。」失烈門道。

「什麼事動用軍號?是急催我們回去么?難道大都又有使節來?」世子沉吟。

「不會是那些反賊……」

「回去看看!」世子喝令。

他下令的瞬間,山後的銅號聲啞了,像是一聲被掐息在喉嚨里的呼喊。世子神色肅然,面部繃緊,如斧劈刀削。

枯瘦喇嘛一步踏入軍營,雙手持杵戒備。他真氣灌注全身,身體彷彿機關,一觸即發,六個喇嘛緊跟在他背後,擺成「降魔本願陣」,進退如同一體。

風吹高處的大旗,大旗獵獵作響,旗上飛鷹在旗幟舒捲中時隱時現。

營中空無一人。

他們離開軍營不過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前這,里尚有金華縣的六百名駐軍和鷹翎箭營的軍士兩百四十人,雖然軍紀森嚴,依然人聲不絕。可現在這裡忽然間就變成了一座空營,放眼看去,只有一座座臨時紮下的帳篷,營地正中的火堆上架著鐵鑊,鑊中的水已經沸騰,鐵鑊邊一刀刀切好的牛羊肉等著下鍋,一柄廚刀還插在一塊羊肋排上,似乎燒煮食物的軍士不過離開了一刻,一會就要回來。

枯瘦喇嘛神色不安,心裡如同打鼓。他強行鎮定下來,回頭看了看背後,微微搖頭。

世子和失烈門疾步跟進,失烈門也是心裡一沉。鷹翎箭營在他手下已經有七年,他家累世軍旅,治軍極為嚴謹,能夠調動箭營的只有兩支金色的令箭,否則這支軍隊落地生根,必將死戰到最後一刻。兩支箭中的一支就在世子手中,從不離身,另一支藏在失烈門的箭壺裡。失烈門一手持弓環顧戒備,一手不由自主地去摸箭壺,沿著箭格一一摸過去,最後一格的黃金箭還在。

他心裡越發沉重,轉眼看了看世子,微微搖頭。

世子面色鐵青,握著金紕令箭的手上青筋暴跳,這是他從未料想過的詭異情景。他沉思了片刻,揮箭指向前方的一座帳篷。失烈門拉開手中烏沉沉的長弓,箭出帶著一股沉雄的呼嘯,隔著五十步一箭射落了帳篷帘子。

帳篷里空無一人,失烈門的箭勁太強,箭扎在帳篷中央的支杆上嗡嗡急震。一呼一吸間的功夫,帳篷傾倒,裡面空蕩蕩的了無一人。

「莫非大都知道了金華縣令的事……大皇帝下令撤兵?」失烈門壓低了聲音。

「他們是你的手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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