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秋雨間

馬蹄聲絕,葉羽和貂兒四目對視。許久葉羽也才醒悟過來,明白自己的樣子要多傻有多傻,臉上不禁有點發燙。此時忽然聽得牆下一聲輕笑,葉羽一驚,低頭看去,青衣儒帶的謝童正笑吟吟地看著自己。寂靜的小巷中只有她一個人,血紅的夕陽將她修長的影子投在地下,衣袂袍角在風裡曼舞。

些許飄逸,些許寂寞。

一陣風急,謝童纖秀的身形隨風而揚,輕飄飄落在葉羽的身旁,和他並肩坐在牆頭。

「謝……小姐。」葉羽結結巴巴地招呼道,葉蓉剛走,謝童就出現在小巷裡,想必剛才的一切她都看見了。雖然他和葉蓉之間本無不可示人的地方,可現在還是有做賊被捉的感覺。

「好圓的落日啊!」謝童微笑著眺望夕陽,悠悠地讚歎道。

「謝小姐什麼時候回來的?」

「葉長容公子走了么?」謝童轉頭來看他,葉羽在她的目光下無所適從。

「其實……」葉羽吞吞吐吐,可還是下了決心道,「阿蓉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謝童竟像是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了葉羽一會兒,然後又回頭去看夕陽,久久地也沒有說話。葉羽自然也沒有出聲。

「我早就知道了,」謝童依然遠望,微笑美得毫無瑕疵,「只是……沒想到你自己卻會說出來。」

「早就知道了?謝小姐什麼時候知道的?」葉羽驚問。

「那葉公子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今天。」

謝童點點頭道:「我也想昨夜在浮槎巷中葉公子好像還是一無所知的樣子,否則也不會將我託付給她,讓她一個小女孩兒帶我逃跑。不過我卻是當時就知道了,她一捏我的手我就覺出來了,哪裡有男子的手像她那樣細膩的?」

「原來如此!」葉羽不得不佩服謝童的精明。

「真是個俊俏的小書生,漂亮的女孩兒。」謝童輕聲說著,眼睛卻一直盯著落日,不看葉羽。

葉羽一陣頭昏腦漲,半天才擠出一句話:「只是一個小女孩兒罷了。」

他話音剛落,就看見謝童的眼睛忽然落在了他臉上。沉默半晌,謝童「咯咯」地笑了起來,直笑得花枝亂顫一樣,葉羽卻覺得毛骨悚然。

「只是一個小女孩兒罷了。」謝童一邊重複著葉羽的話,一邊掩著嘴笑,好一陣都停不下來。

「我又不是懷疑公子誘騙孤女,公子何必解釋這麼些給我聽。」謝童終於忍住笑,一邊眨眼睛一邊對葉羽說道。葉羽更加惶恐,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從小心高氣傲,即使在師父魏枯雪的面前也從來不落下風,誰知道現在落到謝童手裡卻是這般的悲慘。

「葉公子下次帶小女孩兒四處蹓躂的時候,切記不要讓我那丫鬟瑩兒看見。她嘴巴最快,剛才她告狀說公子拐帶人口,嚇了我一跳,是以小心謹慎地在巷子口候著,卻是看了一場長亭相送。」謝童狡猾地笑。

葉羽只得點頭。

暮色漸漸深沉,西天最後一縷陽光收去,謝童忽然道:「葉公子想不想知道關於光明皇帝的舊事?」

「想!」

「那好吧,葉公子答應明日陪我去街上走走,我就說給公子聽。」謝童抿著嘴兒淺淺地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葉羽。

「好!」葉羽趕緊點頭。

「一言為定!」謝童把一隻手伸到葉羽面前。

葉羽愣了一下才知道謝童那個手勢是武林中擊掌為誓的樣子,這麼點小事也要擊掌葉羽還是頭一次知道。不過他最後還是輕輕拍在謝童的掌心裡。兩掌相擊,葉羽忽然覺得謝童的手其實也很細膩,偏偏以前都不曾注意過。

一夜不見魏枯雪,葉羽也不奇怪,魏枯雪一年中只有在昆崙山練功的幾個月會老老實實地待著,而一旦下山就成了神龍,蹤跡難尋。次日早晨睜開眼睛,耳邊儘是淅瀝瀝的雨聲,窗紗上已經濺了細碎的雨絲。葉羽開窗看去,百里開封城盡籠在一片濛濛秋雨里。

他心裡懷疑謝童不會上街了,可是遲疑片刻,還是著了長衣,掛上龍淵古劍,準備去問問丫鬟瑩兒。

推開暖閣的門,一片濕潤的風卷著絲絲細雨拂在他臉上。涼意沁到他心裡,葉羽神清氣爽,放眼望去,無邊細雨,霧隱樓台,一柄蘇州的細骨紫竹傘張開在遠處,如同一朵盈盈的紫花。謝童笑吟吟地撐著傘站在那裡,一襲紫蓮色的輕紗罩著雪白的長裙,烏黑的長髮間紫綢輕揚,整個人都隨著雨聲雨意而朦朧了。

葉羽腦海里也只有一陣迷濛。

上了車,謝童吩咐車夫駕車往大相國寺去。車中兩人對坐,謝童只是輕笑,葉羽面無表情,偶爾掀起車簾望向遠處。

馬車沿著延慶大道走了一會兒就已經到大相國寺門前。早間只有幾個執事僧在打掃山門,大門雖然敞開,車馬卻不便入內。謝童扯著葉羽的袖子剛剛下車,就看見幾個執事僧侶臉上露出驚詫的神色,彼此之間比著眼色,為首一人慾言又止。

謝童心思縝密,一想就明白自己一個女孩兒和一個少年男子拉扯著觀賞佛寺頗有不妥,臉色微微紅了一下,讓葉羽在車外守著,自己又鑽回了車裡。嘆口氣,謝童不情不願地換下了身上的女裙,改著書生的服飾。她對這套紫紗白裙最是喜愛,今天特意穿了出來,現在要換回男子的裝束,心裡就有些不樂。所以她換裝出來和葉羽走過那幾個執事僧侶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狠狠地看那領頭僧人兩眼。

「大相國寺天下雄,天梯縹緲凌虛空。」

陳孚這一句寫的是大相國寺建築的奇偉。寺廟名氣雖大,寶殿樓宇卻並不多,可是僅有的幾座高樓都是直衝霄漢的大手筆。葉羽隨著謝童一一看去,不由地讚歎古寺莊嚴,動人心魄。

謝童見聞廣博,閱卷之多還在葉羽之上,一點一點給他講開封舊事。自鄭莊公開拓封城以下,千年的故事好像都在她心中。最後她領著葉羽直上寶相塔,站在最高的一層上眺望開封。頂樓只有他們兩人,一片安靜。遠處連山流水,腳下街巷縱橫,一派秋色浸然。葉羽是刀劍染血往來江湖之輩,此時心裡忽然有一懷高遠,追想漫漫千年,卻又有一絲莫名輕愁。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謝童背靠在柱子上,出神地望著濛濛雨幕。這一句詩念來,更添一分幽靜。

「相國寺是北齊天寶六年所建,原名叫做建國寺。當時北齊蕭衍信奉釋家,廣施錢財,數度捨身。建國寺雖然不大,卻是窮盡心力,樓宇為一時佛寺之冠,也是乞願於佛祖求國統永繼的意思,可惜終究不過兩代。大唐延和九年改作大相國寺,後來歷代名僧被皇帝屢屢加封,可是現在皇帝也死了,名僧也死了,汴梁的舊宮現在是黍離一片,當時天波楊府滿門忠烈,現在也不過一片荒宅鬼屋,還有歷代的英豪……」謝童搖頭嘆息道,「千年開封,一場如夢。」

「三千鐵騎,七百高手,還有那光明皇帝天下第一,如今也不是屍骨成灰?」葉羽也為她的悲涼所感。

「葉公子,我們先不說那些可好?有些掃人興緻。」謝童低聲道。

葉羽看她有些鬱郁的樣子,急忙拱手道:「抱歉,是我煞了風景。」

謝童卻搖頭道:「是我言辭莽撞了。葉公子和我出來是想知道光明皇帝的事情,我卻喋喋不休,倒是希望沒有讓葉公子心焦。」

葉羽正想辯解,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得苦笑著搖搖頭。

「我不過是隨口客氣客氣,你認真什麼。」謝童笑了起來。

她緩步走到欄杆邊,思考片刻,而後緩緩說道:「令師告訴公子的,公子也都告訴過我了。可惜令師說的卻遠遠不如我知道得多。我不過是重陽門下一個弟子,我師父蘇秋炎知道的肯定更多。以此而論,令師知道的也絕不僅僅是他告訴你的那些。至於魏先生為何有所隱瞞我不好妄加猜測,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訴公子。」

「明尊教在中土最初起於唐代,起初常人並不知道明尊教和釋家的不同,只覺得都是和尚,都念佛,都吃素。直到唐高宗永淳二年白鐵余以一人的武功擊潰綏州官兵四千七百多人,率明尊教眾佔領了綏州,這才震動了朝野。唐時府中蓄兵,操練不斷,是以士兵強悍,絕對不是宋時官兵所能相比。所以白鐵余佔領綏州,幾乎殺盡了那四千多官兵,逃脫的兵士不過寥寥。以一人之力殺死四千餘人,公子以為可能么?」

「聞所未聞!」葉羽道。

「不錯,」謝童點頭,「無論武功道術,一人之力都是有限。昆崙山的劍氣也會有枯竭的時候,我終南山的離火真訣也需要以真氣為引導,絕不是可以無窮無盡地施展的。所以一人之力有限,面對上千精兵,即便楚霸王那樣的絕世英雄也只有自刎一條路可走。要說憑藉武功殺出一條出路尚且能想得通,要說殺光來敵,恐怕只有說書的先生才會講這般瘋話。」

「上古也有傳說,劍宗越女劍陽明天劍號稱玉女屠龍之術,道家源自廣成子有飛仙之道,而釋家有少林達摩祖師則有至陽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