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粉生紅

謝童搖著一柄墨書白紙扇,邁著悠閑的步子上了「七曜樓」。

她將車馬留在幾十步外的小巷裡,一身青衣書生的裝束,身後也沒有隨從。這樣出門在開封豪富人家看來簡直不可思議。開封地方富庶,黃河水道上舟船往來不絕,江北的貨物交通約有三成要從開封經過,是以商家眾多,黃金白銀斗進斗出,名門富豪比比皆是。豪門之間又有爭雄鬥富的風氣,更以此巴結蒙古權貴,出門的派頭一個更比一個威風,隨從數十人,前呼後擁,上張綢傘,下乘駿馬,家人吆喝開道在前,西域請來的馬師護衛緊隨在身後,幾十丈以外行人避之惟恐不及。元初所謂「南人」為末品,居蒙古色目人之後的情景早已不復見聞。而謝童所掌握的謝家在開封豪門中數一數二,她本人又聰明善賈,謝家在開封的聲勢一年大過一年,銀窖里的銀磚多得可以砌出一面大牆來。她本人也有了「天落銀」的稱號,說她賺錢是不需要自己動手,只等天上往下掉就好了。

可是謝童卻素來衣著素淡,不求排場。她行蹤不定,真正知道她底細的人一個也沒有,「謝公子」這個名號卻是擲地有聲的。她本人文秀典雅,精於經論又通曉詩詞,更兼家勢雄厚,於是有意和謝家結親的名門閨秀數不勝數。謝童一襲男兒裝束,卻是傷過很多閨閣女子的心。

她悄悄踏進大門,也不言語,隨手抱拳給眾人行禮。此時正值午時,樓下雜坐飲酒的人不少,見她進來,居然有七八成都慌慌張張地站起來答禮。謝童淺淺地笑著,還沒等那些人說話,她已經搖著扇子上了二樓雅座。

「真是謝公子啊!名不虛傳,果真名不虛傳!」一個當鋪的老朝奉碰巧在樓下用飯,瞪著一對昏花的老眼讚嘆不已。

旁邊跟著的小夥計見他看一個男人,還是口水要掉進碗里的樣子,不由地大為詫異,小心地問道:「先生,那公子是誰啊?」

話音還沒有落,只見老朝奉忽地跳了起來,揪著小夥計的衣領喝道:「獃子,謝公子這個財神爺在這裡,你還不去告訴掌柜的知道。掌柜的朝思暮想,就是要見謝公子一面,難道你不知道怎的?」

看著老朝奉凶神惡煞的樣子,小夥計戰戰兢兢地道:「不過出來的時候,翠兒說掌柜的要服侍六夫人洗澡,我可不敢闖進去喊他。」

「你不敢,你以為我敢么?」老朝奉話沒說完,已經胡亂地擦起了嘴,鬍子上還掛著油星就準備往樓上跑。

「先生,你和我一起去可好?」小夥計怯生生地拉著他問道。

「不,不去,我不去,」老朝奉臉上掛著有點痴呆的笑容,腦袋搖得和搖鼓一般,「我要上樓再去瞻仰瞻仰謝公子的風采!」

小夥計無可奈何地看著老朝奉和一大幫人一起樂顛顛地往樓上竄,一邊還聽他念叨:「名不虛傳,名不虛傳,今日要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他只得趕緊往掌柜的家裡去,心裡還忐忑不安,不知道打攪了掌柜的和六夫人戲水的雅興會不會遭狗血淋頭的一頓臭罵。而此時和他一起往外面跑的小夥計居然有十多個,剩下的十有八九都在往樓上擁。人分作兩撥兒離去,一樓頓時空了。把小夥計看得目瞪口呆。

謝童扯著袍擺,撿了張向陽的桌子坐下。中午時分,二樓的雅座儘是空著的,卻是一樓的人紛紛擁上,把座位幾乎佔滿了。謝童不以為意,在四周一片銅鈴大眼下不動聲色地喝茶,樓上的氣氛說不出的古怪。她喝茶很講究,別人都是現上熱茶,她到這裡,不用吩咐,夥計已經小心翼翼地上了溫熱的山泉水和茶葉,外帶一隻紅泥小爐和一套精緻的薄胎瓷茶具。謝童優雅的燒上泉水,以八成開的水燙了杯子和茶海,取一隻紫砂小壺,掂量著撮上一點茶葉,加水加蓋悶上一小會兒,篩去茶葉,將碧青的茶水在茶海中涼了片刻,這才開始自斟自飲。

這一串動作約莫是兩炷香的功夫,她一舉一動,都引得周圍的人群里發出低低的驚嘆,無數目光都彙集在她纖纖的十指上。多虧謝童見慣了這種場面,不但能夠忍著不笑,還能抽空對周圍微微點頭。每次點頭,驚嘆聲自然又大了些。

茶飲到一半,樓下隆隆的聲音從遠處而來,第一輛馬車已經到了。駿馬急煞在門前,一個穿卐字紋湖綢大襖的胖漢氣喘吁吁地奔上樓來,胖漢在樓梯附近眯起精光四射的小眼,一瞥之下就看定了謝童的位置,急忙正正帽子,拉扯拉扯大襖,一溜小步兒跑到謝童桌前。

「小的西城小四海銀庄錢四海見過當家的。」他滿臉堆笑地給謝童作揖。

謝童見一張汗津津、圓胖圓胖的臉幾乎就要湊到自己臉上,一時吃驚,一口茶水差點兒就要噴到他臉上。好歹忍住了,她一邊摸出自己的手帕遞給那胖漢,一邊仰著身子怕他把臉貼到自己面頰上,說道:「錢掌柜先擦擦汗,不知道掌柜的此來有何貴幹啊?」

那錢掌柜忽然意識到自己動作不敬,急忙退後一步,結結巴巴地說道:「蒙當……當家的賞識,小的……小的是前年掌管了小四海銀庄的攤子,當家的貴人多忘事,怕是記不起來了。」

「你和在下……有什麼關係么?」謝童還是沒聽明白。

「當家的忘記了,小四海銀庄是當家的所有。當家的前年從李三爺手下收過來的,小的當這個掌柜,也就是為當家的盡心。」漢子點頭哈腰地說道。

「哦,原來是我名下的產業。」謝童終於算是想出了點眉目。

「正是,正是!小的蒙當家的賞識,無以為報,只能盡心經營,這些年賺了六千多兩銀子。可是當家的神龍難見,總也不來查收銀子,小的揣著這麼些銀子心裡惶恐,又怕惹上了官司,特來請當家的寫個花押,把銀子收去吧!」漢子小心地遞上一本帳簿。

謝童隨手取過筆,在銀子的數目下畫了個終南山的鬼符。漢子也不查看,一連串地點頭道:「小的明天就把銀子送到府上庫房請蘇先生點收。」謝童微微揮手,漢子千恩萬謝一番下去了。

謝童還沒來得及再端起茶杯,樓下馬蹄聲亂,不知道有多少車馬一齊停在了七曜樓下,謝童無可奈何地嘆口氣,擺起一副笑臉看著一堆人跌跌撞撞衝上樓來。隨後謝童被一圈人圍作鐵壁金湯之勢,四周濃重的汗味幾乎要把她熏暈過去,偏偏她還得一本一本地查看那些人遞上來的無數賬目,再左一個右一個地畫符。她惟一能表示不滿的,也就是在擦汗的時候在汗巾里自己做鬼臉。

謝家自己的人剛剛退了下去,又有開封城其他大小商號的老闆上來見禮。即使謝童聰明,昨夜一夜未睡之後也應付不來這許多事情,到最後大家圍成個大圈兒,沒完沒了地作揖。謝童頭昏腦脹又兼腰酸背痛,滿耳都是「財源滾滾」、「久仰久仰」、「發財發財」和「三生有幸」。

七嘴八舌中,一聲咳嗽忽然響起在眾人耳旁。謝童心裡一驚,抬頭看去,一個紫色長袍的公子帶著十幾個跟班正站在樓梯旁,身邊竟也圍繞著一群人。

那個紫衣公子卻不答禮那些點頭哈腰的人,一揮手排開眾人,直向謝童走來。他身材高大,英俊儒雅,氣勢不在謝童之下,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給他讓開了路。謝童的臉上卻有點苦意。

「三公子。」謝童長揖到地。

「謝賢弟別來無恙。」那人正是開封呂家的三少爺,在開封足以和謝童並稱的世家公子,呂鶴延。

「一切安好,托三公子的洪福了,」謝童一邊應付,一邊苦笑。

「我心甚慰!」呂鶴延一扇擊掌笑道,「謝賢弟今日難得出門,何必應付這些俗人,你我去頂樓喝上一杯如何?」

隨即他轉頭看向眾人道:「想必各位沒什麼要打攪謝賢弟的了吧?」

「沒有,沒有沒有……」一幫人方才還死纏不去,這時竟跑得一個比一個快。畢竟呂家也是不能得罪的豪門。

謝童還在猶豫,呂鶴延的大手已經抓向了她一雙纖纖的手兒,還伴之以豪爽的大笑:「何必羞答答作小女子狀,謝賢弟不要讓愚兄掃興。」

謝童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手腳放肆起來,卻不知道怎麼閃避,她現在扮作男子,一旦閃避就會露出破綻。可是偏偏呂鶴延就是這樣的人,曾經有一次他喝醉了竟然摟著謝童的肩膀要和她對詩。從此之後,謝童心裡把呂鶴延恨得要死,可是卻不好說破。

謝童一身冷汗,正進退兩難的時候,一個黑衣小童忽然闖進人群,夾在了呂鶴延和謝童之間,手上托起一隻紅漆木盤,上面有一塊玲瓏剔透的玉佩。小童一隻手不停地向謝童比劃,卻不說一個字,居然是一個啞巴。謝童臉色大變,伸手抄起玉佩仔細看了兩眼立刻收在懷裡,對著周圍一圈人拱手道:「在下家中來了貴客,千萬緊急,請恕謝童無禮。」

而後她對那小童說:「請你家主人稍候,說謝童立刻就到。」

那個小童卻使勁搖頭,還舉著紅漆盤不肯離去,謝童眉頭一皺,隨即明白了,將手中繪有仿吳道子嘉陵江八百里河山的摺扇放到盤子里。小童收了摺扇,才一溜煙的跑下樓去。周圍眾人也明白過來,原來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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