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謝童

瑩兒在前面小步急趕,魏枯雪在後面從容地邁著大步,葉羽行雲流水地跟在他身旁。魏枯雪在大牢里用言語逗了瑩兒一下,那丫鬟好像是心裡不忿,帶他們去謝府的時候,一句話也沒有,只是一溜兒走在前面。可是架不住魏枯雪步子比她大很多,她再怎麼快,魏枯雪也是一派悠閑的樣子,抽空還和葉羽指點開封的風景人物。葉羽在一邊微微點頭,並不多說話。

三個人一直穿過延慶大道旁的七曜樓,才轉進了青瓦石牆的謝府。謝家是開封的世家,從商為生,家大業大,鱗次櫛比的房屋圍起重重深院。從進了謝家大門,足足走了半盞茶的功夫還沒有看見盡頭,葉羽也不由地嘆道:「好大的一所莊院。」而魏枯雪還是興味盎然地指點葉羽看屋檐柱角的磚雕木刻,絲毫不見他在路上匆忙的樣子。葉羽一點也不奇怪,他跟隨魏枯雪二十多年,從他記事起魏枯雪就一直是這樣,誰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瑩兒把兩人讓到一間精緻的暖閣里,也不進去,在門口攬起裙子行禮道:「兩位請少坐片刻,我去請公子來。」看著瑩兒離去前勉強的笑容,魏枯雪側過頭來對葉羽微微地一笑,葉羽卻不回應,目光仔細地掃著暖閣上下。

第一個時辰,魏枯雪聚精會神地看架子上的古玩,葉羽在凝神練氣。第二個時辰,魏枯雪在挑撥鎦金鐵獸爐里的檀香灰,葉羽仍然在練氣。第三個時辰,魏枯雪拿桌上的歙硯宣墨紫金毫練筆,畫了一幅丹鳳朝陽圖,葉羽也還是練氣。第四個時辰,魏枯雪靠在椅子上打盹,而葉羽的練氣根本就沒有結束的意思。直到此時,那個謝童謝公子居然都沒有出現過,而丫鬟瑩兒也再也沒回來。

「葉羽,你說這謝公子是不是不在家?」魏枯雪好像睡醒了,微微眯著眼問道。

「我不是謝公子,恐怕無法回答。」葉羽道。

「那我們找個人問問?」

「好。」

魏枯雪起身走出暖閣,看見周圍一片安靜,只遠處有些丫鬟奴僕偶爾經過。除此之外,就是屋檐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男僕半跪在地上烹茶。

「水尚未沸茶香就已溢開,好茶,是明前採摘的嫩茶吧?」魏枯雪遙遙問道。

那烹茶的少年似乎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道:「先生好眼力,正是明前採摘的茶葉。」

「不知道小兄弟一個人在此烹茶,是準備送給誰的?」

「是公子的丫鬟瑩兒讓我過來烹茶伺候貴客。」

「好,」魏枯雪滿意地點頭,「我等就是貴客,茶既然已經好了,就端進來吧。」說罷他一放帘子進屋去了,也不再看那個烹茶少年。

過不多久,帘子被掀開了,那少年捧著漆盤恭恭敬敬地給魏枯雪師徒上了茶,轉身就要離開。

「小兄弟且慢,等我們喝完這盞茶你收了茶盞再去吧。」魏枯雪揮袖攔住他。

少年僕人有些困惑的樣子,但還是低眉垂手站在魏枯雪身邊了。可是魏枯雪卻並沒有一口將茶喝完的意思,他一邊仔細撇去浮起的茶葉,一邊微笑著給葉羽解釋茶味和水土的區別以及烹茶的種種道理,葉羽不動聲色地點頭,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聽。

好不容易魏枯雪終於湊到盞邊要喝茶的樣子,可這時候他忽然停下來,轉頭對那個少年道:「小兄弟年紀輕輕就烹得一手好茶,而且這樣清秀儒雅,想必是謝公子身邊的人了?」他這話倒是不假,那少年不但眉目清秀,而且一張面孔溫潤如玉,一舉一動也謙恭有禮。

少年急忙陪笑道:「我只是這裡一個下人,不敢妄稱公子身邊的人。」

「果真如此?」魏枯雪頗為驚訝地說道,「小兄弟精華內斂,不該是屈居人下的。謝公子沒有發現府里有這樣的人才,是太疏忽了。」

「魏先生過譽了,在下不敢當。」少年慌忙應道。

「魏某一向自負看人的眼光,不會錯的!」魏枯雪呵呵一笑,又說道,「魏某還精通手相面相之術,小兄弟的面相已是頗貴,手相可否讓魏某一觀?」

「先生讓在下惶恐了,微賤之人,不敢稱貴,何況相術一說,本無憑據……」少年猶豫著說道。

「姑妄言之,姑妄聽之。」魏枯雪大笑起來。

少年躊躇再三,這才勉強把一隻左手伸到魏枯雪面前。魏枯雪左手持盞,右手持蓋,看著少年的手搖搖頭說:「相術貴在精細,看相的時候手千萬不可以晃動。葉羽,這位小兄弟未曾習練武功,手抖得厲害,你幫他扶一下。」

葉羽長眉鎖起,冷冷地瞥了魏枯雪一眼,這才伸手扶住少年的手掌。他武功不凡,雙手穩如鐵石,頓時制住了少年手上的抖動。少年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對師徒,魏枯雪飲一口茶,輕輕點頭道:「從這隻手來看,你受教於終南山不超過十年,平時懶於習練劍術,沒有留下繭子。蘇秋炎應該是傳了你金丹石髓之術,所以肌膚細緻柔軟過於常人。從你手掌下血脈流轉緩慢來看,你對於終南山的離火真訣修為也很一般。總之蘇秋炎看重你,還是因為你聰明伶俐,對於你的武功道術,他並不作什麼指望。」

最後魏枯雪抬起眼睛看著那少年,慢悠悠地道:「你小女孩子家,又家財萬貫,想來吃飯挑嘴得很,現在深秋時節,不肯多吃菜蔬,火氣就大了一點。只怕會有一場小病啊,謝童謝小姐。」

「你,你們……」那少年一雙清澈的眼睛裡面滿是慌亂,目光從葉羽轉到魏枯雪,又轉回到葉羽,左右看著,聲音顫得不成樣子。玉一樣的臉上忽然騰起胭脂般的顏色。

葉羽鬆開她的手,坐回椅子上緩緩說道:「謝小姐,你的好奇心未免也太大了些,把我們師徒扔在這裡戲弄一番就可以了。何必又要親自跑過來看我們的動靜呢?」

「魏某也不相信以瑩兒姑娘那麼大的脾氣,會派人來烹茶招待我們。」魏枯雪慢條斯理地喝茶。

「瑩兒姑娘雖然是個丫鬟,可是那樣的脾氣,絲毫沒有在少爺身邊服侍的謹慎小心,那麼她的主人多半也就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姐了。」葉羽介面道。

「主子能想出閉而不見,消磨客人耐性的辦法來消遣客人,小氣得很,多半也是女子的手筆。」魏枯雪和葉羽一人一句輪流說了下去。

「雖然改了裝束,可以男子和女子走路的姿勢頗有不同,謝小姐剛才進來那幾步,就已經露了痕迹。」

「何況雖然改了裝束,但是從謝小姐袖子里偶爾露出的中衣看來,所用的料子一定是有名的大綢緞號裡頭定製的,敢問一個奴僕怎麼可能有這樣的衣服,又怎麼敢在主人的家裡穿呢?」

「開封謝家的公子繼承偌大家業,卻不喜歡見人,江湖上總會有好事之徒懷疑那謝公子是女子假扮的。這種事情固然罕見,也未必就沒有,謝小姐怕是沒有機會聽到,自以為別人都被蒙在鼓裡吧?」

「最可笑的,」魏枯雪呵呵笑道,「你從一進這裡,眼睛就避開我這個徒弟,只是偶爾看我,分明是大家閨秀看見少年男子時候的忸怩神情。若想扮作男裝,光是裝扮精心是不行的,還得有市井之徒的臉皮,這個謝小姐恐怕沒有領會吧?」

「唉,」魏枯雪長嘆一聲,「這一場鬥智到此為止可好?你的設計固然被我們看破了,我們也在這裡等足了四個時辰,兩下抵過。至於剛才摸了你手的是我這個徒弟,冤有頭債有主,謝小姐要算賬儘管找他去,與我做師父的無關,可不要城門失火,秧及池魚。」

說罷,魏枯雪不顧身邊弟子銳利的眼睛死死盯在自己臉上,一仰脖子把殘茶喝盡了。然後放下茶盞微笑著看那個少年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外去。

「師父,何苦害我?」看著魏枯雪無動於衷的樣子,葉羽最後只得收回了目光。

「勸君莫惜金縷衣,勸君惜取少年時……」魏枯雪忽然從葉羽腰間拔出龍淵劍。他歪靠在椅子上,輕輕地彈著劍,懶懶地唱著歌,眯起眼睛看窗外的一縷斜陽,唇邊的笑意若有若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懷纏繞在歌聲里,徘徊在流光中。

葉羽靜靜地看著他,直到歌聲落下也沒有再說一句話。

到了掌燈的時分,魏枯雪又在椅子上打盹了。葉羽走到窗邊,用力推開窗戶,放入了一片夜色。他回頭看著椅子上的師父,忽然有些感嘆。堪稱天下劍術第一人的魏枯雪,身上卻並不總是天下第一的傲氣和豪情。自己小的時候,魏枯雪是什麼樣子的呢?葉羽想不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出生前的魏枯雪又經過怎樣的風雨。魏枯雪那雙變幻莫測的眼睛,時而鋒利,時而柔和,時而清澈,時而朦朧,葉羽也只能從那裡面隱約看見師父一生的變幻。

縱然武功天下第一,到頭來卻還是有這般那般的不如意。莫非師父也曾有失落的事情?莫非他為之遺憾的事情縱然通天的武功也挽回不了?

「世間可有無憂的人?」輕聲問著自己,葉羽一下子出神了。

「世間可有無憂的人?葉公子這一聲長嘆感人至深,幾可以和屈夫子的《天問》相比,道出了盤古開拓天地以來我輩俗人的無奈啊!」這一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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