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二

當我下一次,也就是十或十一天之後再去他那裡的時候,他已經拿到了這封信,而且他還告訴我說,他決定對此緘口不言。他臉色慘白,給人一種他好像是受到沉重打擊的印象——之所以會給人以這樣一種印象,這其中的一個特別的原因是他的身體所呈現出來的一種傾向,也就是說,他喜歡在走路的時候把頭和上身歪向一邊,當然,他的這種傾向我其實已經發現有一陣子了,只是現在更突出、更扎眼而已。不過,他整個人確實是,或者是做出一副非常平靜,甚至是冷漠的樣子,面對這樣的背叛,他只是無可奈何地聳聳肩膀,鎮定自若地予以藐視,我覺得,他幾乎都快因為自己的這種過於泰然處之的態度而需要向我表示歉意了。

「我想,」他說道,「你是不會希望我勃然大怒地來上一通道德聲討的吧。一個不忠誠的朋友。還能是什麼呢?世道就是這樣,我是不會為此大動肝火的。事情雖然讓人感到痛苦,我也會問自己,如果連你最信任的人都來傷害你,你還能夠相信誰。可你又能指望什麼呢?現在的朋友就這樣。我所剩下的只有羞愧——再有就是覺得自己該打。」

我告訴他我很想知道,他為何感到羞愧。

「為一種行為,」他回答道,「太荒唐了,以至於我會情不自禁地覺得,這感覺就好像是一個上學的小男孩,他發現了一個鳥窩,於是就興高采烈地把事情告訴給了他的一個同學,而這個同學卻跑去把他的鳥窩偷走了,太像了。」

我還能說什麼呢,除了說:

「你將不會因為信任而犯下罪孽和恥辱。犯下罪孽和恥辱的是那個小偷。」

要是我能夠更有說服力地去制止他的這種自責該有多好啊!然而,事與願違,我這心裡卻禁不住地贊同起這些自責來,因為他的行為,這整個的找人代言、求婚的做法,而且還偏偏是找魯道夫的做法,在我看來是不自然的,是矯揉造作的,是應該受到懲罰的,而我只消想像一下,假如我當初不是自己親自開口,而是打發一個風度翩翩的男性朋友去我的海倫那裡,通過他來向她吐露我的心扉,那麼,我就不難看出他的整個行為方式是多麼的莫名其妙和荒唐。可他為何又要一個勁兒地表示後悔不迭呢——如果他的言語、他的表情所流露的是後悔的話?他一下子就失去了朋友和愛人,因為自身的過錯,人們不由得要這樣說——要是人們,要是我,哪怕只是能夠完全確定,這裡所涉及的是一個過錯,一個無意識的錯誤,一種後果嚴重的輕率,那該有多好啊!要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我,哪怕我只是別再去一而再、再而三地暗中懷疑他,懷疑他多少是已經事先預見到將要發生的事情的,而事情的發生又是他刻意促成的,要是我不這樣去懷疑他,那該有多好啊!讓那種「出自」魯道夫身上的東西,讓那種不可否認的一個人的性的吸引力為自己所用,為自己做宣傳,他真的就是這樣想的嗎?你可以相信他對他是完全放心的嗎?我偶爾也會猜測,他苛求那另外一個人作出犧牲,那隻不過是裝裝樣子而已,他其實已經為自己選擇了最大的犧牲——他是有意成人之美,讓有情人終成眷屬,讓就可愛性而言本應屬於一體的結合為一體,他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放棄自我,重返孤獨。可這更像是我的想法,而不是他的想法。其實,真正符合我和我對他的尊敬的想法應該是這樣的才是,即他犯下這個表面的錯誤,刻意干下這件所謂的蠢事,完全是出於一種非常溫柔的、充滿痛苦和善意的動機!然而,一系列的事件卻讓我不得不去直面一個事實,其程度之無情、之冷酷、之殘暴,遠非我那善良的天性所能承受,以至於我那善良的天性會在它的面前不寒而慄地變得僵硬起來——一個無法求證的、沉默的,只有通過其獃滯的目光才能被辨認出來的事實,但願這個事實能夠永遠堅守沉默,因為我並不是那個對此作出承諾的人。——

我敢肯定,施維爾特費格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是懷著最美好、最正確的決心去找的瑪麗·戈多的。但我同樣肯定的是,這些決心從一開始就不是建立在最牢靠的根基之上的,而是從內部來看就是岌岌可危,大有鬆懈、瓦解、改變之勢的。阿德里安對他的一再表白,即他個人對他這位朋友的生活和人性所具有的重要性,這對他的虛榮心還是起到了一定的討好和激勵作用的,另外,他對事情所做的老謀深算的詮釋也令他欣然接受他的想法,即他目前的使命就是源自這個意義。但是,這個被他征服了的男人居然改變主意,而且他在他眼裡又僅僅就只是一個手段和工具而已,這些都傷害了他的感情,也引發了他的醋意,從而抵消了上述那些影響,我認為,他從內心深處其實是覺得獲得了解脫的,也就是說:他覺得沒有義務去用忠誠來回報刁鑽的不忠誠了。這一點我是相當清楚的。而且我還清楚的是,為了另外一個人而遊走在愛情的道路上,這可是一種充滿了誘惑的漫步——尤其是對於一個醉心於調情的人而言,對於這種人的道德而言,只要稍微意識到他是要去調情或者是要去做類似於調情的事情,僅僅這種意識本身就肯定能夠多少給他帶來一些愉快輕鬆。

正如發生在普菲弗爾林的那次談話一樣,發生在魯道夫和瑪麗·戈多之間的事情,我同樣也可以逐字逐句地複述出來,對此,還會有什麼人表示懷疑嗎?我當時「在場」,還會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嗎?我想不會了。不過,我也在想,詳細地發布這件事情的經過對任何人都不再是有必要的了,或者說連希望這樣做的人都沒有了。這件事情,它起初——即使不是在我眼裡,但卻是在別人眼裡——看起來是那樣的明快,它的災難性的結局,並不只是一次交談的成果,對於我所做的這種猜測,將不會有人表示反對。為了導致這樣的結局,必須進行第二次交談,而瑪麗在第一次交談之後為他送行的那種方式也敦促魯道夫這樣去做。——當他踏上吉澤娜旅館那套客房的房前小場地時,他撞見了伊莎波姑媽。他向她打聽她的侄女,請她允許他,為了第三方的利益,單獨和後者說幾句話。這位老夫人一邊把那間既是起居室又是書房的房間指給他,讓他進裡面去,一邊露出狡黠的微笑,那意思顯然是不相信有他所說的第三方的存在。他走進瑪麗的房間,她友好而又驚訝地歡迎他的到來,同時還準備去告訴她姑媽一聲,但他卻對她宣布說沒有這個必要了,這就讓她更感驚異了,然而,不管怎樣,她卻是興高采烈地強調她的驚異的。他對她說,姑媽知道他在這裡,等他把一件十分重要、十分嚴肅和美好的事情向她說完之後,她自然就會過來。她又是如何作答的呢?肯定是些最普通的玩笑話了。「那我倒真的很想知道」,或者是諸如此類的。她於是就請這位先生坐下來慢慢地說。

他坐到她的邊上,坐到一個被拉到她的畫板旁的沙發上。沒有人能夠說他失言了。他支持他,真誠地把他的支持付諸行動。他跟她說阿德里安,說他的意義,說他的偉大,說觀眾將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發現這些,說他魯道夫對這個非同尋常之人的崇拜景仰和忠誠服從。他跟她說起蘇黎世,說起他們在施拉金豪芬家的相遇,說起那天在山裡的情景。他向她承認說他的朋友愛慕她——碰到這樣的事情,一個人又會怎樣去做呢?一個人又會怎樣去向一個女人表白另外一個人對她的愛呢?他會走到她的跟前去嗎?他會去凝視她的眼睛嗎?他會拿起她的手,懇求她,向她宣布他樂意把她的手放到那個第三方的手中嗎?我不知道。我只受邀參加過一次遠足,沒有接受過替人求婚的任務。我所了解的全部情況就是:無論她的手是被他的手攥著的,還是先前就已隨意地放在了她自己的懷裡的,不管怎樣,她總歸都是趕緊地把她的手抽了回去;一絲紅暈匆匆地掠過她那南方式的蒼白的面頰,那雙深色的眼睛裡的笑意也隨即消失殆盡。她不明白,也真的無法確定自己搞明白了沒有。她問魯道夫,她對他的來意的理解是否正確,即他是專程替萊韋屈恩博士先生來向她求愛的。是的,他回答說,他這樣做是在盡義務,是為了友誼。阿德里安是考慮再三才請他幫這個忙的,而他也認為自己不可以拒絕他的這個請求。她用帶著明顯的冷淡和明顯的嘲諷的口吻回覆他說,他真是好樣的。這讓他更覺尷尬。直到現在,他才開始意識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多麼不同尋常的境地,扮演了一個多麼罕見奇特的角色,而他同時也不免感到擔心的是,他的這種做法可能對她是一種侮辱。她的行為舉止,她的這種萬分驚詫的行為舉止,既讓他膽戰心驚,也讓他暗自歡喜。他又繼續結結巴巴地為自己努力辯解了一番。他說她哪裡知道要拒絕一個像阿德里安這樣的人會有多麼困難。阿德里安的生活由於這種感情而發生轉變,對於這種轉變,他覺得自己也在一定程度上負有責任,因為當初就是他鼓動他去瑞士,從而才導致了他和她的相遇的。事情也真夠奇怪的,那首小提琴協奏曲原本是專門為他而寫的,不曾想卻最終成了作曲家本人得以邂逅她的手段。他請她理解,正是這種責任意識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下決心要幫阿德里安去實現這個願望。

他在請求的同時試圖去抓她的手,可就在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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