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暗子

「協和萬邦,諸國來朝。」

在這座桅杆搭建而成的簡陋柏舟廳內,建文回想起少年時陪父皇在奉天殿接見各國朝貢使節的情景。

父皇身穿十二章服在高高的盤龍皇座上正襟危坐,大殿里穿著鳥獸補紋官服的文武百官和甲胄華麗的衛士層層疊疊位列兩廂,中間空出一片金磚鋪就的寬闊地面。隨著大漢將軍們此起彼伏高聲重複著「宣某某國使臣上殿」,來自各國的使臣排著長長的隊伍,在禮部官員帶領下,手捧各國國王奉獻的雜沓鱗萃的禮物走上殿。

這些國家有的奉上奇珍異寶,有的奉上本地特色土產,有的則只是幾匹棉布、幾支竹杖。可不管獻上的禮物價值幾何,父皇都不會計較,只是對他們笑著頷首表示感謝,然後一揮袖子,一律賜宴封賞。款待使者的宴會奢華又不失莊重,在雅樂的鐘鼎之聲伴奏下,主客頻頻舉杯敬酒,客人祝願主人萬壽無疆,主人則回祝對方的國王千秋長壽。

「小主子,好好學著點,以後您也要接待萬國使節,這禮儀可是半點馬虎不得。」

右公公帶著建文躲在貼金的檀木雲龍屏風後面悄悄觀禮,嘴裡還和建文介紹,直把建文看得眼花繚亂。

建文沉浸在對往昔的回想中,站在銅雀身後直勾勾地看著台階上的破軍,內心感慨萬千。柏舟廳內的上百人都在躬身行禮,唯有建文直直地站著,在一群彎下腰的國王、王子和使節中間格外顯眼,破軍也注意到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子,他和建文的目光碰撞到一起。破軍的眼睛裡浮光掠影般閃過一絲精光,雖然只是白駒過隙般的對視,建文依然感到自己似乎整個被對方看透了,心突突直跳。

當破軍將目光從他身上移走,開始對著眾人講話時,建文依舊沒有從那種感覺中跳脫出來。他身為太子見過諸般人物,只是破軍這樣的人他竟是從未見過。

貪狼?那只是個莽夫,雖然殘暴兇狠,力量無所匹敵,可他只是叫人恐懼,而非敬畏。

七殺?那女人固然美貌異常,只是建文對她更多的是傾慕,自然也談不上敬畏。

唯有眼前的破軍,建文本以為他是個海盜,也許是個比貪狼更窮凶極惡的海盜,無非是縱橫四洋打家劫舍,但他錯了,這是個有王者之氣的人,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蹙,都透露出王者氣派。難怪即使在諸國國王面前都顯得驕橫的判官郎君,在他面前也俯首稱臣。

「……指揮使大人得至蓬萊邊鄙孤島,予甚感慰藉。今日特邀請諸位共同赴此宴,須得盡歡。列位莫要拘謹。」

就在建文神馳天外的時候,破軍的話已經講完了,除了這最後一句,他什麼也沒聽到。只見破軍示意判官郎君安排開宴,又笑著同褚指揮使說話。破軍眉舒眼展,早沒了講話時嚴肅冷峻的模樣,他披著紫色綉金的大氅,手還撫摩著懷裡的那隻小貓,看起來很愜意。他和褚指揮使大約不是初次見面,兩人說話的樣子並不生疏。

「難不成蓬萊已被錦衣衛招安了?」建文的心突然變得沉重了,假如真是那樣,蓬萊就是龍潭虎穴,自己恐怕是沒機會逃出生天了。不過,他再看看銅雀,卻見老爺子捻著鬍鬚在盯著破軍和褚指揮使看,對兩人相識似乎並不意外,看樣子早就瞭然。如此說來,錦衣衛應當不知道自己在這裡,與蓬萊也不是想像中的合作關係,要不判官郎君一早就將自己拿下了。想到這裡,建文的心放了下來。

「噹噹當。」

三聲開席鑼響,柏舟廳大門洞開,成群胸口畫著交叉的菜刀和烤叉的廚兵,肩扛手托著菜肴魚貫而入。打頭的一組四人扛著的大木托盤裡盛著皮色金黃焦脆的烤全豬,第二組扛著的木托盤裡是撒著厚厚一層南洋香料的烤全羊,後面是各色雞鴨鵝雁、魚蝦貝類、新鮮蔬菜果品等。

廚兵們將盛放烤全豬、烤全羊的托盤往大廳中間地上一放,兩名手執牛耳尖刀的過來切肉。他們先切出兩盤上好的肉,獻給破軍和褚指揮使,然後才接著給其他客人切。成盤的肉和其他食物被端上客人的桌子。杯觥交錯間,氣氛頓時變得無拘無束。

其實,這些國王、酋長的國家多是剛剛擺脫茹毛飲血的生活,規矩並不甚多,而破軍對禮儀之類也不講究,兩杯酒下肚,柏舟廳的莊重氣氛一掃而光,大叫大嚷者有之,划拳行令者有之,還有些人站起來在桌子間遊走敬酒。

建文自從離開阿夏號,也是好久沒吃過什麼好東西了,這會兒不再客氣,抓起尖刀,先戳了塊最肥大的烤乳豬,「咯吱咯吱」啃起香噴噴的脆皮來。連吃了三四塊,才想起該招呼七里一起吃,趕緊又插了塊肉遞給站在後面扮作小廝的七里。

銅雀隨意吃了些魚和羊肉就不再吃了,他滿滿斟了杯酒,對建文說道:「此去前程還不知有多少要花錢的地方,既然在場那麼多欠債的,待老夫去轉一圈收點利息,權作咱們今後的盤纏了。」

說完,銅雀端著酒杯徑直朝扎堆聊天的王公貴酋們走去。

見銅雀去和別人說話了,建文才想起自己混進宴會是想刺探情報。他自覺吃了八九分飽,從伺候的侍從那裡拿過熱毛巾擦乾淨手和嘴,也端起酒杯朝著對面一個自斟自飲的錦衣衛走去。

這名錦衣衛穿著從七品的官服,看他喝酒吃飯斯斯文文,大概是個經歷官,估計是褚指揮使帶來的文職人員。

「這位天朝上官請了!不知貴上如何稱呼?」建文故意拉直了舌頭假裝說不好官話,舉著酒杯敬酒。他知道像這種小官,若不是跟著大官出行打打秋風,像這種大場子根本輪不到他坐著吃喝。自己故意擺出恭敬模樣,首先就能讓對方脆弱的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

果然,那小官見居然有人給他敬酒,受寵若驚,賠著笑臉回禮道:「不敢不敢,下官姓沈,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鎮撫司小小文案經歷,芝麻大小官。閣下是……」

「哎呀,難怪看著眼熟,果然是沈經歷。」建文趕緊在旁邊坐下,故意顯得很親近地說道,「大人是貴人多忘事,小人三年前前往天朝在金陵見過大人,卻如何忘卻了?」

那沈經歷酒量不大,喝了兩杯早有些上頭,看著建文眼睛發直。建文被銅雀易容,面貌像是個南洋土著,髮型和身上穿的卻是大明打扮,沈經歷雖不認識又不敢亂說,想了想,好似恍然大悟地拍著大腿道:「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莫非是吉臨國的服布斯先生?」

「正是,正是,就說沈經歷如何能忘了咱呢?」建文就坡下驢拍著大腿應下來,也和沈經歷山南海北地胡亂聊起來。

聊著聊著,建文將話題拐到他感興趣的問題上:「你們大明有個鄭提督,在我們南洋那是大大地有名,你可認識?」

「嗨,鄭提督誰個不知哪個不曉?只不過咱認識人家,人家不認識咱。」沈經歷噴著酒氣,伸出大拇指比畫道,「人家是這個。」又伸出小拇指,「咱就是個這。鄭提督是先皇的紅人兒,今上也恩寵有加,三天兩頭給他打賞。不過在我看來,其實今上對他心裡也怕著咧。」

「今上?不就是篡位的燕逆嗎?我這位皇叔不過是趁著父皇死了,我又流落在外,白撈了個大便宜罷了。」

聽到沈經歷說到今上,建文心裡大不以為然,他對這位坐鎮邊塞的皇叔本來既沒多少好印象,也沒多少壞印象,可想起他屁股底下坐著自己該坐的皇位——雖說建文並不很在乎——還到處通緝自己,他還是覺得不爽。可心裡這麼想,臉上可不能表現出來,他故作驚訝地問道:「皇上怎麼會怕鄭提督?怕他什麼?」

沈經歷壓低聲音悄悄說道:「兵權啊……鄭提督掌握著大明朝快一半的水師,又常年漂泊在外,皇上能放心嗎?這位爺要是哪天和皇上翻臉振臂一呼,恐怕大明朝海疆三里地以外就都得改姓鄭了。」

「皇上怕他帶兵,那把他叫回去削了兵權不就得了?何必這般擔驚受怕的?」

「嗨,我說兄弟啊,咱們這般小人物能想到的,皇上他老人家能想不到?」沈經歷喝了一杯建文敬的酒,又拿刀划下塊魚肉塞到嘴裡嚼,說起話來口齒變得不那麼清晰,「今上三天兩頭叫他回去,就差發十二道金牌了。這位爺呢?他可不是岳武穆爺爺,帶著船隊成天在南洋轉悠,今天打這個,明天滅那個。甭管今上多急,他就一句『待微臣替陛下蕩平萬裏海波,使大明永享太平盛世,微臣自當解甲歸田,躬耕田廬』。你說,今上還能說什麼呢?再說他還不得反了,這個叫那個啥來著……」

「尾大不掉。」建文接嘴道。

「對,尾大不掉!老弟別看是個化外人,比我強,比我強。」沈經歷有七八分醉了,腦筋明顯轉得慢了許多,「你說皇上有什麼辦法?驕兵悍將,只好多多打賞安撫他,盼著他早點兒回京城復命。這不?今上也是被逼得沒轍了,只好派身邊的胡大人以欽差身份下南洋辦事,其實就是監視鄭提督咧。」

「胡大人?」建文在腦子裡拚命搜索,哪位朝臣姓胡。

「就是那位,今上跟前最得寵的。」沈經歷看看四周人聲嘈雜,想必不會有人聽到,又把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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