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七章 故事

航圖室厚厚的窗帘被風吹開一指寬的縫隙,一條細細的光線越過窗檯,筆直地爬過地面,一直映到七殺身上。小鮫女跪行幾步將窗帘拉好,然後跪行回到門邊坐好,目光炯炯地看著正在討論如何從幕府將軍手裡獲取海沉木的七殺和銅雀。後者侃侃而談,面色如常,看樣子他是不想將自己手上也有海沉木的事告訴七殺。

「有時候連我自己也會有去佛島看看的衝動,看看武則天皇帝追尋的夢幻之島,究竟是怎樣的所在。」正在和銅雀聊天的七殺,忽然向好久沒有說話的建文發問,「不過太子爺,我在這阿夏號也算閱人無數,多少人都是在我這裡花光最後一個銅板,然後了無牽掛地去復仇。我並沒有在你眼中看到復仇者那種厭世的神情,你真的那麼想復仇嗎?」

「我?」建文沒想到七殺會問自己。他十指交叉,咬著嘴唇認真想了想,回答說,「聽說我抓周時,父皇讓幾位外臣每人在地上放了樣東西,我直接抓了鄭提督的貝殼,父皇說我未來必能開拓萬里波濤,揚大明國威於萬國。父皇還說,鄭提督是環繞在紫微星周邊的武曲星,等他百年之後還要讓鄭提督繼續輔佐我……誰知道……這奸佞之徒竟殺了父皇……」

話說到這裡,只聽門邊上的小鮫女「呵」地冷笑了一聲,七殺輕輕敲了下地毯,小鮫女趕緊把後面嘲笑的話忍了回去。

建文沒有在意小鮫女,他的思緒正賓士在回憶的路上。他想到少年時自己與鄭提督亦師亦友的情義,鄭提督每次從海外遠洋歸來都要給自己帶來好玩的禮物,在宮中的方磚地上攤開好大好大的航海地圖,給自己講解海外萬邦的新鮮事。

鄭提督是個特別會講故事的人,他講到戰鬥危急時刻總要頓一頓,看到小建文屏住呼吸專註地看著自己,就會突然把手往下揮,做個決斷的姿勢:「有賴皇上洪福,官兵奮勇作戰,我命令戰士們炮火全開,那怪物遭到近距離射擊,一下子就潛進海里沒影了。被我們解救的外國船隻上的人齊聲歡呼,讚頌大明威德。」聽到這裡,小建文才會長舒一口氣。

記得就是兩年前的那次出海前,小建文還拉著右公公跑去天后宮給鄭提督求來了保佑航行平安的護身符,鄭提督說他會一直帶在身邊。誰知道就在那次,他弒殺了父皇……

建文思緒翻騰,他講故事的能力也毫不遜於鄭提督,航圖室里每個人都聽得格外認真。他繼續說道:

「後來我在海淘齋做朝奉,晚上睡在櫃檯下面,有時會夢到自己躺在宮裡溫暖的大床上,右公公正拍著我入睡。忽然,鄭提督提著帶血的劍衝進來,一劍捅死右公公,又朝我砍來。我陡然睜眼醒來,夜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伸手不見五指的店裡只有我自己,後背的衣服被汗浸透,那時心裡就只剩下了報仇。可是前日之戰,在我的策划下死了近百人,他們與我無冤無仇,也都有父母妻兒要養活,只因為他們是鄭提督手下就白白丟掉性命。我要殺鄭提督為父皇報仇,他們的兒女是不是也要殺我為他們的父親報仇?我這兩天越發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難道殺了鄭提督我真的會滿足?真的會快樂?」

說到這裡,建文輕嘆一聲,眼睛看向地面。小鮫女沒有再嘲笑他,似乎也在專註地聽著,七殺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你是想去佛島尋找答案嗎?自己無法得到答案,所以欺騙自己說,到了佛島就可以得到那個答案對不對?佛島對你來講,只是個逃避的目標,過去想著到了佛島可以報仇,現在想的是到了佛島可以解開心結。你只是不敢自己去想去做,果然像七里說的,你是個懦弱、糾結、沒主見的濫好人。」七殺輕蔑地冷笑了一下,轉過臉對銅雀說,「銅雀老先生,這單生意我看你是虧了,投資到這小子身上,只怕要血本無歸呢。」

銅雀跟著笑了幾聲,胯下那隻銅雀不知何時早到了手裡盤著:「尊主大人此言差矣,看人和賭石是一樣的,從外表的光鮮亮麗或者樸實無華,都難以看透裡面蘊藏的究竟是頑石還是美玉。巨龜寺的長老也很看重太子爺,他或許真的會是解開佛島千年之謎的那把鑰匙也不一定哦。」

七殺在阿夏號冷眼旁觀了來來往往多少眾生,對人性的觀察可謂一針見血。這種毫不留情的譏諷,讓建文感到如坐針氈。待銅雀表完態,他有些不服氣地反問起來:「我承認自己沒種。可是,我所受的苦楚,七殺大人你又如何能懂?我看你的眼裡也只有錢而已,你到了佛島又會如何?」

「你說我們不懂?」七殺翹著小指擺弄著從金冠兩邊垂下的紅色頭巾尾端,長長的睫毛略一翻,臉色異常平靜地看著建文,「你對我們這些眼中只有錢的商人又了解多少?」

「公子不要亂說,尊主大人絕不是你想的那樣……」銅雀看七殺擺弄頭巾,嚇得差點站起來。七殺只有特別不爽時才會下意識地擺弄頭巾,這動作通常代表她感到不耐煩要殺人了。

「好了好了,銅雀老先生,我不殺他。」七殺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嚇到了銅雀,忙放開頭巾,又恢複笑盈盈的表情問道,「太子爺,你說我不懂你的苦,那你對我又了解多少?」

建文聽了頓時啞然,他確實不了解七殺,除了覺得她很美、很愛錢,其他一無所知。他頭腦中又是一閃,想起阿夏號上聖壇晝夜不息燃燒的火焰,以及七殺不經意間提起過自己是波斯王族的後人。他立即屈身向前問:「七殺大人,你的祖先之一莫不是波斯的俾路斯王子?」

「聰明。」七殺略一頷首,表示了對建文頭腦敏捷的讚許。

「薩珊波斯王國末代王子俾路斯,輾轉千里到長安向大唐求救。大唐實際的主政者武則天皇后沒有出兵幫助波斯復國,波斯王國就此淪亡,他的後人散布在中國與波斯。」

七殺身後的角落裡傳出老女人慢吞吞的說話聲,建文這才驚覺原來屋裡還有第五個人,這人一直就坐在七殺背後的牆腳,卻沒有人察覺。她身材不高,戴著副露出雙眼風格詭異的木刻面具,身穿米黃色彩邊長袍,頭頂未經研磨的彩色寶石原石與金絲編織成的金冠,手中還握著柄裝飾有彩色布條的烏木杖。由於她幾乎沒有呼吸,從他們進來後身體也紋絲不動,加之一直坐在黑暗處,建文幾乎將她當作了屋中的一件擺設。

「婆婆,我差點兒把您給忘了。」七殺似乎也像是才想起來,微笑著朝著婆婆的方向優雅一指。

銅雀也沒有發覺她的存在,見到她現身,也是吃驚得略微睜大雙眼,從他游移的眼神中建文可以看出,銅雀似乎正努力在頭腦里搜尋此人的信息,卻又無所得。

看來航圖室門外的兩名黑人侍從,當是這位婆婆帶來的了。建文頓覺此人來歷不凡。

婆婆似乎也看出銅雀在努力回想,忽然開口道:「銅雀啊,你還沒和這小娃兒講過自己的祖先百濟大將鬼室福信吧?」

銅雀大驚,盤著小銅雀的手停了下來:「尊駕……如何知道老夫的身世?」

「百濟?」建文在頭腦中搜索著這個熟悉的名字,他終於想起是在《舊唐書》上看到過這個小國的名字,忙說道,「是高麗三國之一的百濟嗎?後來為大唐和新羅夾擊所滅的古國,算起來到現在滅國有快八百年了。」

銅雀面色發白。他的祖先百濟大將鬼室福信赤心復國,卻被擁立的昏君扶余豐所殺,百濟再次滅亡。在那之後,鬼室一族從貴族淪為沒有祖國的海上商人,這成為身為鬼室後人的銅雀心上的一塊傷疤,數十年來知道此事的人一隻手就能數過來。

建文萬萬沒想到老奸巨猾的銅雀竟也背負著如此沉重的家世,原來他口中的「祖國」並非高麗那麼簡單。忍不住問道:「那麼,你就沒想過復仇嗎?」

「復仇?祖先建立騎鯨商團之初也是想積累實力,以期待東山再起。快八百年了,大唐和新羅都已淪亡,高麗也被朝鮮李家奪取。王朝往複更迭,我們連復仇的目標都已失去,還復仇做什麼?」銅雀故意看向別處,避開建文的眼光。

「又是武則天皇帝嗎……」建文小聲說道,百濟滅國的時間正是在武則天還未稱帝前,那時她還被人們稱為天后,百濟滅國正是她功業的一部分。

婆婆似乎很想和銅雀聊聊,她伸出長長的指甲指著銅雀那黃燦燦的寶貝銅雀問:「那是什麼東西?莫非是你鬼室家的傳家寶?」

婆婆的聲音由於面具的緣故而變得怪聲怪氣,好似鬼魅之音。銅雀不禁又是一愣,他拿起銅雀朝著婆婆晃晃,問道:「上師所問可是此物?」

「正是,可否給我看看?」婆婆翻過手掌,看來是志在必得。

銅雀露出狐疑的表情,仍是將銅雀從衣服下擺摘下來,跪地前行到婆婆面前雙手奉上,嘴裡說著:「此物當真是騎鯨商團代代相傳的信物。」藉機湊近觀察那婆婆。

婆婆接過銅雀,揚起戴著怪異面具的臉,舉起那隻小拳頭大的銅雀好一陣端詳,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你說這銅雀是你們鬼室家代代傳承的東西?我怎麼覺得你得到此物不超過四十年呢?」

畫面像是被鋒利的小刀割裂成兩半,婆婆一邊是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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