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海藏珠

大船出海,為了改善伙食,都會帶些活禽活豬。不過船上空間有限,這些活物沒法放養,都是關在一個木質大籠子里。這種籠子除了圈養牲畜以外,偶爾也客串一下囚籠,拿來關人,所以欄杆都用橡木,造得特別結實。

現在建文、七里和騰格斯,就被海盜關在這麼一個木籠子里,擱在船隻底部的一處狹窄艙室內。

籠子原來的主人已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糞便和酸臭味道。七里不動聲色地站在籠子中間,不肯坐下,極力讓自己避開周圍那些沾著髒東西的木框。幸運的是,那塊海沉木仍舊好好地掛在七里的脖子上。它長得太丑,海盜根本沒把它當值錢的東西。

建文沮喪地靠在欄杆那裡,哀嘆著自己不幸的命運。他昨天好不容易從泉州港逃脫,卻迎頭撞上這麼一個可怕的海盜巨魁。現在青龍船沒了,人又被抓,接下來那些窮凶極惡的海盜會怎麼對自己,建文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們暫時沒有殺人的意思。建文知道,很多海盜會把俘虜當成奴隸或商品,無論如何,還有轉圜的餘地。

只有騰格斯精神仍舊那麼旺盛,伸出雙手拚命晃動籠子欄杆,整個籠子被他晃得嘩啦嘩啦響,卻一直不肯散架。

有看守的海盜過來,凶神惡煞地用刀敲了敲籠子,意思是你再晃就砍死你。建文拍拍騰格斯的肩膀,示意他別瞎折騰了,現在激怒海盜一點意義也沒有。

騰格斯擦擦頭上的汗,放棄了這個努力,一屁股就地坐下。他忽然又晃了一下腦袋,對建文興奮地說:「你剛才看到沒有?那個人好厲害。我剛才那一下『博克忒魯木』,在草原根本沒有敵手,可卻被他用那麼巧妙的法子反制!」

建文一時無語。這傢伙未免太單純了,身陷海盜囹圄,不擔憂自己的命,反而開始品評起摔跤技術來了。不過這個傻傻的蒙古蠻子,畢竟剛才為了掩護自己全力奮戰,他也不好嘲笑——再說也沒那個心情。

這時七里忽然開口道:「門口兩人不動,頭頂三人來回巡遊,半炷香一折返。」

「嗯?」建文一愣。

七里微微仰起頭,看向逼仄的天花板:「這是在我們附近的海盜數量和大概行動路線。」

「你怎麼知道?」

「聽腳步聲判斷出來的。」七里回答。她的雙眸閃動,顯然在認真考慮越獄的事。她出身忍者世家,從小就被教育,越是危險的局面,越不能被情緒控制。情緒只會讓人軟弱,只有冷靜無情,才能迅速找出反擊之道。

為了給家族復仇而用秘法封閉情感的她,即使身處絕境,也依然用最理性的方式考慮著問題。

建文苦澀地笑了笑。那個男人在甲板上已經展現出了驚人的戰力,就算僥倖從籠子里逃出去,也打不過人家啊。那傢伙的力量可以正面撼倒騰格斯,而且似乎還有一手控制鯊魚的奇怪能力……

等等,控制鯊魚?

建文忽然想起來了,每次他向鯊魚發出指令時,指端都發出奇怪的光芒,和七里的珊瑚頭飾、陰陽師的舌尖一樣。它們難道冥冥中有著聯繫?

「喂,七里姑娘,咱們好歹算並肩戰鬥過了。你的那個什麼憑空湧現珊瑚的能力,還有陰陽師的催眠術,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閃光?」建文忍不住開口問道。他並不想去刻意打探別人的秘密,但若想擺脫眼下的困局,三個人必須精誠合作,不能互相隱瞞。

七里沉默片刻,正要開口,這時囚籠外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人同時閉上嘴。

出乎意料的是,來的人不是滿臉騷鬍子的骯髒海盜,而是一個高鼻深目的西洋人。這個西洋人年紀有三十歲出頭,藍眼睛,尖下巴,還有一頭天然卷的金髮。他的臉上很白凈,甚至還認真地刮過了臉,和這條船的其他海盜造型迥異。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穿的那件佛郎機款式的緋紅色過膝長袍,從胸口到下擺,從袖管到襯裡,上頭密密麻麻縫著十來個大大小小的口袋,簡直就像是一個會走路的中藥抽屜櫃。

西洋人的手裡端著一個大盆,盆里是不知用什麼熬成的混濁湯汁,裡面泡著三個發臭的糙米飯糰——看來是送飯的。西洋人走到籠子前,把大盆往旁邊一擱,用不熟練的中文說道:「嗟,來食。」

這一口半文不白的中文,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來的。

這豬食一樣的玩意兒,無論是建文還是七里都毫無胃口。就連不拘小節的騰格斯都皺起了眉頭。三個囚徒保持著沉默,任憑西洋人擺弄著食盆。

就在這時,西洋人做出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回身偷偷把艙室的門關上,然後從左邊大兜里掏出一條燕麥麵包。這麵包質地黑粗,不過比食盆里的東西強多了。西洋人得意地把麵包在籠子前晃了晃:「美食也,吃乎不吃乎?」

三個囚犯面面相覷,不知這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葯。西洋人見對方沒動靜,抓了抓頭髮,又從右邊兜里掏出兩個饅頭:「吃乎?」

建文忍不住開口道:「你想幹嗎?直說吧。」

他一見西洋人關起艙門,就知道這傢伙一定有事,而且還是背著人的事。建文覺得這是個機會。西洋人被一語戳穿,表情有點尷尬。他把饅頭和麵包都放在籠子前,行了一個西洋式的禮節:「在下哈羅德,佛郎機人氏,忝為……」

建文毫不客氣地打斷他:「正經說話!」

哈羅德「呃呃」了幾聲,換了一個腔調:「咱家是佛郎機的哈羅德,這次路經寶地呵,是想向諸位問個根由。」

得,這位學的漢文,八成是從哪本評話小說里學來的。還一口一個咱家,他的中文老師是成心要黑他吧……

哈羅德沒留意建文抽動的嘴角,自顧道:「咱家瞅見大船的肚子里有條新船,樣式恁地豁亮,聽聞是幾位開來,特意帶了些飯食,請教個端的。」

建文勉強聽明白了,這個人是來打聽青龍船底細的。這青龍船沒有建文的命令,根本不會動,海盜們想必束手無策,所以派人來問個究竟。

哈羅德見他面生警惕,連忙擺了擺手:「莫疑,莫疑,貪狼大官人還不知道哩。是咱家自己想問問。」

建文眯起眼睛,反而不急了。他好歹做了兩年朝奉,看人的本事一流。哈羅德的樣子不似作偽,剛才關門的動作,也是戰戰兢兢,大概真的是瞞著貪狼來問的。

既然他是來求我們,那便可以反客為主,設法為己所用。不過第一步,得搞清楚這人到底什麼來歷,在船上什麼地位。

建文微微一笑:「你想知道青龍船的驅馭之法?是看中了盤龍輪的運轉樣式?」哈羅德大喜,連連點頭說:「然也然也。」建文卻突然把臉色一沉:「那先說說你到底是誰?否則免談。」說完,他後退了一步,雙手抱臂。

這是古董鋪子里的話術,先透露一點點消息,試探對方是否真的有興趣。哈羅德這個西洋人心思耿直,一試便露了急切的底。於是建文欲擒故縱,假作冷淡,等著對方上趕子來求。

果然,哈羅德一口咬住誘餌,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經歷先抖摟出來了。

原來他是佛郎機國的一個博物學者,發願要考察全世界的海中生物,補入圖鑑,便隨商船來到遠東。不料行至占城附近,這條商船遭到了海盜的突襲,船隻沉沒,成員全數沉入海底,只有哈羅德一人被抓到海盜船上。

這條船叫作「摩迦羅」,正是傳說中南洋三大海盜之一的貪狼的座艦。恰好貪狼原來的修理工匠死了,而哈羅德又精通火器,於是便被留在船上,給他們修理器具。「摩迦羅」這個名字乃是取自印度傳說中的一條巨大魔魚。「摩迦羅」號也是不凡,前頭一張巨嘴,能夠吞噬其他船艦,比鯊魚還兇殘。

說到鯊魚,建文連忙詢問甲板上那個可以操控鯊魚的男子的身份。他果然就是貪狼本人。而那個獨眼巨漢,則是他的副手,叫作泰戈。

哈羅德在「摩迦羅」上的生活還算不錯,除了不允許下船,海盜們並沒太限制他的自由。他又是個痴迷博物的性子,只要能隨船四處遊盪收集標本,是不是海盜他都無所謂。於是他便在「摩迦羅」上待了下來,還擁有一間獨居的艙室。

今天他聽說「摩迦羅」吞噬了一條好船,便好奇地去底艙看。這一看,哈羅德驚呆了,這條青龍船的造型是何等優美,簡直就像是一頭活的優雅海獸,那兩側的盤龍輪,又是何等精妙的機械設計。哈羅德聽說,這條船上的船員,一共只有三個,心中更好奇了,這麼點人,是怎麼驅動它的呢?

博物學者的好奇精神,在哈羅德胸口熊熊地燃燒著,讓他抓耳撓腮,坐立不安。於是哈羅德主動請纓來給俘虜們送食物,想偷偷打聽一下青龍船的來歷。總算他還知道點人情世故,偷偷夾帶了一條麵包、兩個饅頭,想用來換取情報。

建文聽完,知道這傢伙就是所謂的痴人,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情願付出性命。他微微一笑,對哈羅德道:「如果你能偷偷把我們放了,我就告訴你這船的駕馭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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