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奔逃

天空蔭翳,海風呼嘯。一排排墨綠色的巨浪此起彼伏,如同無數只海獸掙脫了牢籠,纏滿海藻的脊背幾乎要觸碰到天際。遠方黑壓壓的烏雲翻滾咆哮著,雲中隱隱閃動著青白的電光。一場宏大的風暴,即將開始。

在這狂暴沸騰的海面之上,此時正漂浮著一支黑紅色的艦隊,赫然是大明水師的塗裝。每一條船的艦艏,都有一面獵獵飄揚的三角龍旗。旗色明黃,上面綉著一條四爪金龍。

這支艦隊規模龐大,足有數百艘之多。舒展開來的牙白帆面幾乎遮蔽了整個天空,桅杆如林。令人驚訝的是,面對風暴,大明水師並沒有要逃走的跡象,正相反,所有的船頭都正對著狂風襲來的方向,陣形嚴整,巋然不動。

當風暴逐漸逼近之時,海風頓起,幾百面艦艏旗上的幾百條金龍同時舞動起爪牙,似要騰空而起。那堂皇煊赫的滔天威勢,儼然是要與風暴正面抗衡。

在這支艦隊的最中心,是一條極大的真龍寶船。從艦艏到艦艉有四十餘丈長,高逾十丈。船舷通體皆塗成明黃,粗大的桅杆足有十二之數,寬幅團龍錦帆,高軒碉樓,還有三圈鑲在船邊的精銅護欄。與其說是兇悍,倒不如說是華貴到了極致。

水漏指向正午時分,在風暴咆哮聲中,一個身影出現在寶船的艦艏最高處。

這是一位身著鬥牛服的官員,器宇軒昂,雙目精光四溢。他邁著四方步踏上艦艏,前方早已擺設好了一具香案。官員先向碉樓方向叩了一個頭,然後雙手「唰」地展開一卷聖旨,劍眉一挑,面向著即將到來的風暴,大聲宣讀起來。

這官員義正詞嚴,聲如洪鐘陣陣,讀起聖旨來生出一股浩然正氣。這篇聖旨的言辭雅馴,文風卻十分強硬。先指斥風暴衝撞御駕,褻瀆龍威,雖是無形無質之物,亦罪無可赦,然後喝令風暴懸崖勒馬,順畏天道,勿謂朕言之不預也。

不知他施展了何等神奇的法術,聲音越來越洪亮,開始只及全船,很快便擴散至四周。在寶船的東、西、南、北各有一條巨艦。東方是一條青色長船,左右皆有十六個盤龍轉輪;西方是一條通體白色的炮船,兩側船舷密密麻麻有幾十個炮口;南方是一條赤色雙體大艦,帆如雙翼伸展,形如朱雀;北方是一條塗成黑色的圓形平底船,船頂覆著厚厚的龜甲鐵板。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這是大明水師最負盛名的四靈戰艦。任何一條船出現在海面上,都足以鎮撫一海、攻滅一國。今日它們卻謙恭地拱衛在東、西、南、北四方正位,如同四名忠誠的臣子。隨著官員念誦聖旨的聲音傳播開來,這四條巨艦微微顫動,周身散發出淡淡的威壓,水紋波動,很快把整支艦隊都籠罩於其中,不讓風暴進入半步。風暴似乎被這種輕蔑的態度激怒了。它咆哮著,翻騰著,釋放出無與倫比的力量,催動起大浪向這支艦隊洶湧砸來。海平面時而陷成深塹,時而聚為山嶽,伴隨著雷聲豪雨,宛若天傾地倒。

官員絲毫不為所動,筆直地站在船頭,仍舊大聲念動聖旨。眼神越亮,音量越高亢。當前方的風暴已積聚到了極致行將暴發時,官員一斂聖旨,猛然抬頭,舌綻驚雷:

「退開,欽此!」

這聖旨的最後四個字,被官員念得如霹靂在天空炸裂一般。聲音霎時響徹天地之間,充塞在這片海域的每一寸角落。寶船甲板上的三十六名大漢將軍,接住尾音,也一起高喊起來:「退開!退開!」外圍的四靈巨艦上,有穿著同樣袍服的官員,站在船頭,對著風雷齊聲斥道:「退開!退開!」

他們的聲音次第相傳,連綿不斷,一聲聲向外圍的船艦傳播開來。先是周遭十幾條大艦,然後是外圍的一艘艘海船,最後是更多的小船。無數大明軍漢肅立在甲板之上,把「退開!退開!」這四個字一聲聲傳遞下去。演至最後,變成幾百條船數萬人的齊聲訓斥:

「退開!退開!」

聲如海嘯,其力萬鈞,匯聚成一股強悍的氣勢,迎頭直撞入那狂暴的風雨軍陣之中。艦隊周圍的墨綠海潮陡然高漲,水流旋轉,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發出「嗚嗚」的恐怖獸音,要把這些傢伙拖到最深的海底。而大明水師卻毫無懼色,牢牢地以真龍寶船與四靈巨艦為核心,結成堅實陣勢。船頭的皇皇正音,始終不減。

「退開!退開!」

那不可一世的風暴,在這一聲聲巨斥中,居然不能前進一步。那些洶湧大浪一撲入艦隊周遭百尺之內,就被一股威嚴堂皇的力量給死死按住,匍匐在船下,不敢造次。那寶船上的官員始終挺立於船頭,兩道目光直盯著風暴之眼。

兩股力量的對抗,持續了一個多時辰。風暴始終無法奈何這支艦隊,終於發出最後一聲無奈的咆哮,在天地之間悻悻消散。只是轉瞬之間,漩渦消失,高山與谷底遂平,海水復平如鏡。

一直到這時,寶船船頭的那位官員才一撩長袍,將聖旨收好,恭敬地再次叩頭。他的動作一絲不苟,沒有任何疏失敷衍之處,可朝服背心,已然被汗水浸透。與此同時,在高軒碉樓的最高一間,一位史官正恭敬地在起居注里記錄道:

「三月辛卯,御艦幸南洋外海,次黑水。途遇風暴。上使鄭提督叱之,乃退。」

風暴之後的海洋,格外馴服。剛剛度過大劫的艦隊,平靜地漂浮在海面上。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從厚厚的雲層裂隙中投射下來,正籠罩在寶船之上。海面上蕩漾起一片氤氳細浪,燦若碎金,說不出的莊嚴肅穆。

噔噔噔噔。

一連串輕快的腳步聲在甲板響起。一個玉袍少年飛快地從碉樓里跑出來,懷抱釣竿,往船艉跑去。他十六七歲,長臉寬眉,唇邊已有淡淡的絨毛,可臉上仍帶著幾分稚氣。一個胖胖的老太監氣喘吁吁地跟在後頭,懷裡抱著個魚桶,根本追不及。等到他跑到船艉時,這少年已經把釣竿甩到海里,開始聚精會神地釣起魚來。

「太子殿下,您這樣是釣不來魚的。」老太監賠著笑說,「適才你也看到了,鄭提督代天宣旨,何等神武,風暴尚且不能抗衡,更別說魚蝦了。如今方圓數里,海里的生靈可是逃得乾乾淨淨。」

這少年正是當朝的太子建文,他無奈地把釣竿一擺:「鄭提督也真是的,斥走風暴也就罷了,連魚都嚇跑了。唉,這海上好無聊,簡直要悶死啦。父皇到底什麼時候回航啊?這都出海快一年了。」

他語速極快,心思更快,那張嘴好似連弩似的,一句話里連續轉了好幾個話題。老太監哪敢對皇帝妄發議論,只得小聲道:「殿下若覺得無聊,不妨去別的船上轉轉。」

「翻來覆去,不就是那幾條靈船嘛,上頭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想要回陸地,我想要吃新鮮蔬菜。」建文意興闌珊,連眼皮都不翻一下。

那四條造型各異的巨大艦船伏在寶船四周,一動不動,根本沒聽到建文對它們的評價。

這幾條靈船是大明的鎮國神器,每一條都在特定方面達到了極致。青龍迅疾如風,白虎炮擊無雙,朱雀覆海如火,玄武不動如山。傳說這四條靈船里寄寓了四頭神獸的魂魄,所以船上不需要任何水手,可以自行開動。只有天子和鄭提督兩個人能驅動它們。

在建文眼裡,這些船實在太無趣了,還不如一尾在海里的游魚好玩。

「右公公,出航之前你不是說,大海是個特別好玩的地方嗎?什麼八爪魔魚啊,山嶽大貝啊,七彩珊瑚啊,還有特別漂亮的鮫人小姑娘。怎麼我一個都沒看到?船隊天天不是打仗,就是航行,沒什麼新鮮的,哪怕碰到一條鯨魚或虎鯊也成啊。」

老太監滿頭是汗,他知道這位太子最喜歡聽各地的奇聞逸事,只能應付道:「這……應該快了,快了。」

「真的嗎?你可不能騙我。我聽說從前鳳陽城裡有個老太監,正好趕上太子去祭靈,他騙太子說,只要在墓前叩九十九個頭,就能見到祖先。太子信以為真,就在墓前叩頭,那老太監其實就藏在墓碑後頭,生受了太子的叩拜,每受一個頭,可以延壽一年。老太監正算著自己能活多久,不小心打了個噴嚏,太子聽見了,卻沒聲張,最後一個頭叩得特別用力,轟隆一聲震開墳墓,老太監就掉進去了,再也沒出來——右公公你可不能學他喲。」

老太監連連點頭,卻也不怎麼懼怕。這個太子絲毫沒有未來人君的穩重做派,一張嘴沒正經的,隨口就能講出一堆奇奇怪怪的故事,思路簡直比泥鰍扭得還歡實。他咳了一聲,撫慰道:「老奴並沒騙殿下。只是大海浩瀚,那些奇珍異寶、怪魚海獸都分散在各處,一個人一生碰到一次,就已經很難得了。殿下你少安毋躁。」

「會不會是父皇龍威浩蕩,嚇到了它們呢?」建文反問。右公公覺得這是個好理由,連忙點頭:「天子巡守南洋,是本朝前所未有的盛事。我大明聲威,無遠弗屆,宵小卑賤之輩自然不敢近前。」

建文眼珠一轉,把釣竿往右公公手裡一塞:「那你替我釣魚,釣不到不許離開。」然後掉頭就跑了。右公公抓著釣竿,不敢離開,可又不知太子建文要去哪裡,急得團團轉卻又無可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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