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娛樂 古代宮廷諫諍戲

古代一些名臣,敢於披君主之逆鱗,當面或上書論述時政的弊端,指責皇帝的失德,為此不顧皇帝的惱怒,不惜俸祿爵秩,甚至不惜身家性命。有的人遇到了明君,政見被採納,並且付諸實行,此所謂君臣際會,雙雙成為歷史上的聖君賢臣;有的人碰上昏君,不僅意見被君王拒絕,還招來誅戮、囚禁之禍,雙方一為昏君一為忠臣。賢臣、忠臣的諫諍,自來青史垂名,後人稱頌不絕。像鄒忌、魏徵、海瑞、楊繼盛等人,即以諫議而為後人所熟知,他們的事迹演為戲劇,為後人欽敬。他們是達官貴人,不是宰執,也是御史。他們固然以敢於進諫而富有人生的價值,同時他們的出名也同高貴的社會地位有關。

我們這裡所要說的也是向君上進諫的人,不過地位卑微,只是宮廷演員。他們諫議的方式也與大臣的面奏和上書不同,他們是以演出的形式,通過其故事情節和藝術形象,給君主以富有政治內容的暗示,希望被君主領會和接受。他們人微言輕,知名度比上述諫諍之臣小得多,發幽闡微,我們不惜費點筆墨予以紹述。

楚莊王(公元前612~前591年在位)原是好淫樂的人,伍舉規勸他不聽,蘇從繼伍舉之後進諫,楚莊王說你講什麼,難道不怕死?蘇從回答說:「殺身以明君,臣之願也。」(《史記·楚世家》)就是說,如果以我的死亡使君主醒悟,我的目的就達到了。庄王終於覺醒,內用孫叔敖為相,興修水利,發展生產,外而出兵與晉國爭霸,兵至黃河,問鼎於周,成為春秋五霸之一,他的時代成為楚國的一個興盛期。

他做到這一步,不僅是採納了士大夫的良謀諫諍,還在於受到了宮中優伶的教益。楚莊王有一匹愛馬,享受著特殊待遇,披著文繡的服裝,住在一間華麗的房屋中,地下鋪的有床,吃的是棗泥餅。這馬養尊處優,反而得了肥胖病死了。楚莊王命群臣給馬治喪,要用大夫的禮儀埋葬它,群臣認為不能以這麼高的禮節對待馬,要求楚莊王改變禮法,雙方反覆爭執,楚莊王不讓步,並且下令:「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表示他崇禮葬馬的決心。至此,群臣不敢說話了,樂人優孟卻適時出來活動了。優孟能言善辯,常常在談笑及表演中道出他的諷諫的意思。這時他進入殿門,故意仰望天空,放聲痛哭,楚莊王莫明其妙,問他為什麼傷心嚎哭,他回答說:這匹死馬是國君喜愛,像我們楚國這樣的大國,要什麼沒有,僅僅以大夫禮埋葬它,豈不太薄情了,我現在向君王請求,以國王禮節安葬它。楚莊王問他若以王禮如何葬法,他說:雕琢玉石做馬棺,用梓木做馬槨;命令士卒給馬挖墳,徵調老弱百姓給馬墳挑土起隴;以太牢的供享祭奠馬,並以一萬家做馬的守陵戶。如果這麼做了,讓各國的君主聽到了,便都知道楚王尊貴馬匹而卑賤人民。優孟似乎是順著楚莊王的意思,強調葬馬禮儀的重要,其實是說反話。經過這一誇張,令人知道楚莊王葬馬的荒唐,特別用賤人貴馬的對比,點出葬馬是政治上的損失,將使各國諸侯改變對楚莊王的看法,不利於他的爭霸。優孟言淺近而道理深,使楚莊王猛醒,說想不到我這一過失這麼嚴重,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呢?優孟教給他,像對待六畜一樣,把它煮熟吃了。庄王於是把死馬交給該管的官員去按常規處理。優孟以他真真假假的表演藝術讓楚莊王覺悟了,避免了君王的一個重大誤失的發生,而群臣的諫言卻沒有起到這個作用。

楚國令尹孫叔敖是歷史上的名人,為人廉潔奉公,預計到自己死後家屬將難於生活,乃令兒子在日後困窮時找優孟。後來其子果然窮得靠打柴賣錢為生,就去見優孟,優孟要他等候信息。從此優孟穿起孫叔敖的衣服,模仿孫叔敖的動作,這樣練習了一年多,完全像孫叔敖,使人無法辨別了。一天楚莊王做壽擺酒宴,優孟以孫叔敖的扮相給楚莊王拜壽,楚莊王大吃一驚,以為孫叔敖死而復生了,仍欲用他為宰相。優孟說給我三天的時間,好和妻子商量一下。三天後,優孟見楚莊王,說妻子講了,千萬不要答應,楚國的宰相不值得做,像孫叔敖把楚國治理得那樣好,幫助楚莊王稱霸,可如今他兒子窮無立錐之地,靠賣柴為生,都似這樣,真不如自殺。楚莊王聽到這裡,感謝優孟的理喻,深知應厚待賢能官員,於是召見孫叔敖的兒子,封他400戶,以奉祀其先人和維持生活(《史記·優孟傳》)。孫叔敖果然知人,優孟通過扮演孫叔敖,教育楚莊王如何對待臣下,他又是成功者。

優旃是秦朝的宮廷演員,其人身材短小,善於表演滑稽戲。秦始皇有一次大宴群臣,下起雨來,擔任警衛的陛楯郎在庭院里被雨打濕了,渾身發冷,優旃見了可憐他們,問他們想不想避雨休息,他們說那當然好了,優旃說我一會兒叫你們,你們可要趕快答應。過了一會兒,殿上的人向秦始皇歡呼萬歲,優旃走到闌檻處大叫陛楯郎,陛楯郎們應聲而至,優旃說:你們長得很高,在雨中站著,有什麼好處;我雖然是矮子,可是能在屋裡呆著。秦始皇聽到優旃的話,意識到陛楯郎被雨澆淋,於是命令一半人值班,以便輪流休息。不用說陛楯郎會在內心中感謝優旃了。秦始皇修長城,築馳道,興建酈山墓,搞了許多大工程,他還想擴大苑囿,把東起函谷關,西至岐州的雍縣、陳倉的屬地都包括在裡面,以便遊獵憩息。優旃覺得這樣大面積地侵佔民田,用作玩樂之所,是敗政,於是委婉地加以勸諫。他說皇帝這樣做太好了,理應擴大苑子,在裡邊多放畜野獸,等到敵人從東方來了,苑裡的麋鹿就會把敵人築死了。秦始皇聽了這個反話,明白了擴大苑囿的錯誤,打消了這個念頭。秦二世繼位,打算油漆城牆,優旃說,這太好了,皇帝不提,我也要有這個建議,而且非請皇上採納不可。油漆城牆雖然耗費百姓錢財,但這是大好事,不能不做;城牆油漆了,敵人進攻也上不來,看有多大作用;只是千好萬好,恐怕不是給後人留下福蔭的事,秦朝的江山怕維持不下去。他的諷諫與優孟有共同點,就是說反話,開始順著帝王的思想說,把它發揮到極點,然後一個急轉彎,用簡短的語言指出原先設想的危害,使人猛省。昏君秦二世也聽懂了優旃的意思,放棄了原來的設想(《史記·優旃傳》)。

郭舍人是漢武帝時寵幸的優人,他的表演常使武帝賞心悅目。漢武帝對自己的乳母很關照,令她一個月一朝見,又把她兒子封為東武侯,賞賜很多東西。乳母是貪得無厭的人,請求賜田,武帝也允准了,還讓她乘車在馳道上行駛。皇帝的態度,使得公卿大臣都敬重乳母。乳母的子孫奴僕恃寵不守法度,橫行長安,公然在道路上奪人衣服,有關官員請求懲治東武侯家,強令乳母遷徙邊疆居住,漢武帝同意了。乳母在辭別皇帝前先見郭舍人,流了淚,郭舍人給她出主意說,你拜辭皇帝後,急走幾步,然後回一次頭,再走再回頭,表示留戀不舍。乳母按著他的方法去表演,這時郭舍人在旁邊假意大聲地呵責她:去,老太婆,回頭幹什麼,還不快走!現在皇上已經壯大,也用不著吃你的奶了,還用得著你嗎?你還有什麼想頭!郭舍人與乳母的一唱一和,勾起漢武帝對乳母的舊情,憐憫於她,不但不發配她家戍邊,反而處罰了告發的人(《史記·郭舍人傳》)。這裡且撇開郭舍人諷諫內容的正確與否,只是說他的表演是成功的。

周、秦、漢的宮廷藝人的演出,靠著侍奉在帝王左右,借景生情,借題發揮,規諫人主,真正的戲劇內容並不多,這大約與當時戲劇形式不發達有關,而到後世,戲劇發達了,演出內容豐富了,優人的諫喻更容易表達了。

宋代,宮廷藝人可以把時事編為戲劇,演給皇帝后妃觀賞。宋高宗時紹興和議成立,秦檜主持朝政,正人君子對這個屈辱的和議很不滿意,兩個內廷優人適時地表達了這一情緒。和議成功,可是宋徽宗的屍體和宋欽宗還留在金朝,宋人視他們為「二聖」,現在江南偏安了,他們還在災難中,人心不平。兩個優人演戲,一人扮作侍者,捧著太師椅,安排座位,一人扮作秦檜,兩耳戴著大金環,垂到前肩,穿著朝服緩步上場。侍者問你耳朵上戴的是什麼東西,回說是「二勝環」,侍者一面上前把兩個耳環改放到那人的背後,一面說你坐太師椅受用吧,二勝環丟到腦後算了。「勝」、「聖」諧音,優人以「二勝」環表示「二聖」——徽、欽二宗,意在說明不應忘記舊主,諷刺秦檜賣主求榮。

宋寧宗時平章軍國事韓侂胄掌權,朝班在丞相之上,三省印信皆歸入他的府邸,公事就在府里處理,有時假作御筆辦事,「升黜將帥,事關機要,未嘗奏稟」,群臣也不敢揭露他的擅權(《宋史·韓侂胄傳》)。可是伶人王公瑾在一次內廷宴會上,借著演戲,說出台詞:「今日之事,政如客人賣傘,不油裡面。」(《兩般秋雨庵隨筆》)雨傘只油外面,所以外面比裡面好,王公瑾藉此把皇權比作裡面,相權比作外面,明說裡面不如外面,暗示韓侂胄的擅權,警告宋寧宗有大權旁落的危險。宰相史彌遠誅殺韓侂胄,擁立宋理宗。他也是「擅權用事,專任壬」(《宋史·史彌遠傳》),小人奔走其門,以謀升官發財,惹得伶人看不慣,借著內廷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