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七章 有人出生,有人結婚,有人去世

蓓基本來有心幫助都賓,使有情人能夠遂心如意,可是究竟用什麼計策,她卻沒有說出來。反正她對於別人的幸福都不如對於自己的前途那麼關心。眼前有許多需要考慮的切身問題,比都賓少佐一生的快樂重要很多。

她忽然來到舒服的環境里,連自己也覺得突兀。現在她身邊有的是朋友,對她非常體貼。四周圍這種仁厚老實的好人,她已經好些時候沒有接觸過了。她對流浪生活很習慣,一則因為天性好動,二則也是出於不得已。話雖這麼說,她有時候也很希望能夠休息一下。哪怕是最不怕艱苦的阿拉伯人,慣會騎在駱駝背上在沙漠里賓士,有時也愛在水草旁邊棗樹底下歇腳,或是進城逛逛市場,在澡堂里洗洗澡提提神,到教堂里做做禱告,然後再出外去干搶家劫舍的營生。同樣的,蓓基一向被放逐在外面,現在住到喬斯的篷帳裡面吃他的比勞 ,覺得真是高興。她拴好了馬,放下兵器,怪受用的在他火旁邊取暖。經過了漂泊不定的生涯,一旦安定下來,真有說不出的恬靜愉快。

她自己覺得滿意,便努力巴結這家子所有的人。講到討好別人這項本事,我們都知道她出人頭地的能幹。她和喬斯在大象旅社閣樓上談了一席話,便哄得他回心轉意了好些。她住下不到一星期,那印度官兒已經成了她忠心的奴才,發狂似的愛她。愛米麗亞比不上蓓基有趣,喬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吃過飯之後照規矩總得打個盹兒。利蓓加一來,他寧可不睡了,常常坐著敞車和她一同出去兜風,並且特地找些尋歡作樂的由頭,為她請了好幾次客。

代理公使鐵潑窩姆本來惡毒毒的說蓓基的壞話,自從到喬斯家裡吃過一餐飯之後,天天來拜訪她。可憐的愛米向來不大說話,都賓走後,更加怏怏不樂,寡言罕語,因此這位高她一等的仙子一到,大家簡直把她忘了。法國公使對於蓓基傾倒的程度,竟也不比他的英國對手差什麼。至於德國的太太們呢,本來沒有什麼謹嚴的道德觀念,對於英國人尤其另眼相看,所以瞧著奧斯本太太可愛的朋友那麼機智聰明,都非常喜歡。蓓基雖然沒有要求進宮,可是大公爵和他夫人聽說她嫵媚動人,很想見見她。後來大家知道她出身高貴,屬於英國的舊世家,她丈夫是禁衛軍里的上校,又是某某島的總督大人;他們夫妻因為小事情不和,所以分居。在英國,大家仍舊看《少年維持之煩惱》,歌德的《選擇的親和力》也被公認為對於身心有益的讀物,在這樣的國內,夫妻分居算不了什麼,所以公國里最高尚的人士都願意招待她。太太們從前對愛米麗亞十分親熱,發誓始終如一的愛她;現在她們見了蓓基,更密切了一層,更願意給她這些無上的好處。這些單純的德國人對於愛情和自由的看法是約克郡和索默塞脫郡的老實人所不懂的。在德國好些文明的城市裡,居民的見解很通達,他們認為一個女人儘管離過好幾次婚,可是在社會上的地位卻一點不受影響。喬斯自從自立門戶之後,家裡的氣氛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愉快。這全是利蓓加的功勞。她唱歌彈琴,有說有笑,會說兩三國語言,把所有的人都引到家裡來,並且使喬斯相信本地上流人士所以愛同他們往來,都是因為他善於應酬,口角俏皮的緣故。

愛米現在在家裡什麼事都不能作主,只有付賬的時候才去向她要錢。可是蓓基不久就想出法子來討好她安慰她。她不斷的和愛米講到都賓給攆走的事情,毫不顧忌的稱讚他是個人品高貴的君子,表示十分佩服他,而且責備愛米對他太不近人情。愛米為自己辯護,說她不過是遵照基督教的教義行事,又說一個女人應該從一而終,她既然僥倖嫁過像天神一般的好丈夫,無論如何不願意再嫁了。話雖這麼說,蓓基稱讚少佐,她聽了一些不生氣,蓓基愛誇他多少回都沒有關係。不但如此,她自己常常把話題轉到都賓身上,一天不下二十來次。

討好喬傑和傭人們是不難的。上面已經說過,愛米麗亞的貼身女佣人全心全意讚賞慷慨大度的都賓少佐。起先她討厭蓓基,怪她離間了少佐和女主人,可是後來看見她那麼佩服少佐,為他辯護的時候口氣那麼熱烈,氣也平了。每逢請客以後,兩位太太晚上在一處相聚,配恩小姐給她們刷頭髮(一位太太是淡黃頭髮,另外一位是軟軟的栗色頭髮)——配恩小姐一面刷,一面總為那位親愛的好先生都賓少佐說幾句好話。愛米麗亞聽了並不著惱,就好像她聽見利蓓加誇獎他不覺得生氣一樣。她催著喬治經常寫信給他,而且總不忘記叫他在信後寫上媽媽囑筆問候等等字樣。到晚上她望望丈夫的遺像,覺得它不再責備自己。現在威廉走掉之後,說不定她反而有些怨怪它的意思。

愛米不顧一切的犧牲了自己之後,心上很不快活。她精神恍惚,不言不語,情緒非常不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家裡人從來沒有看見她脾氣那麼大。漸漸的她臉色青白,身上老是不快。她時常挑了幾支歌兒自己彈唱,全是少佐以前喜歡聽的——威勃所作的溫馨的情歌《雖不是獨自一個兒,我也寂寞》就是其中之一。小姐們啊,由此可見你們的前輩雖然老派,也知道怎麼戀愛,怎麼唱歌,那時候你們還沒有出世呢。到傍晚,她在朦朦朧朧的客廳里唱歌,往往唱到一半,忽然停下來走到隔壁屋子裡,想來總是瞧著丈夫的遺像找安慰去了。

都賓走了之後,還留下幾本書,裡面寫著他的名字。一本是德文字典,空白頁上寫了「第——聯隊威廉·都賓」,一本是旅行指南,上面有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此外還有一兩本別的書,都給愛米收起來擱在她卧房裡的柜子上。這衣櫃正在兩個喬治的肖像底下,上面擺著她的針線盒子、小書台、《聖經》、聖書。少佐臨走的時候忘了把手套帶去,後來喬傑在他媽媽書台里找東西,發現這副手套給整整齊齊的疊好了藏在大家所說的「秘密抽屜」里。這也是事實。

愛米不喜歡應酬,心緒又不好,夏天傍晚唯一的消遣就是和喬傑出去散步,一直走得老遠,把利蓓加撇在家裡陪著喬斯先生。娘兒兩個老是談起少佐,媽媽的口氣叫那孩子忍不住微笑。她告訴喬傑說她覺得威廉少佐是全世界最好、最溫和、最慈厚、最勇敢同時又是最謙虛的人。她反覆告訴他,說他們現在的一切,都是這位好朋友的恩賜,他們窮愁交逼的時候,全靠他照應;別人不理睬他們的時候,也虧他幫助。她說少佐的同事沒一個不佩服他,雖然他本人從來不提到自己的功績;喬傑的父親最相信他,他從小到大,都虧得好威廉看顧他。愛米說:「你爸爸小時候常常告訴我說他們學校里有個惡霸欺負他,幸而有威廉保護著才沒有吃虧。從那天起,他們兩個就做了好朋友,一直到你親愛的爸爸打仗死去為止。」

喬傑說:「都賓有沒有把害死爸爸的敵人殺掉呢?我想他准已經把他弄死了,反正如果他把那人拿住以後,決不饒他,是不是,媽媽?將來我進了軍隊,我跟那些法國人誓不兩立!這是我的話。」

娘兒兩個這樣談體己,一談就是好些時候。心地單純的女人把孩子當作心腹朋友。他呢,跟一切深知威廉的人一般,非常喜歡他。

順便再說一句。蓓基太太在待人多情多義這方面不甘後人,在卧房裡也掛起一張肖像來。許多人看見了都覺得又納悶又好笑。肖像上不是別人,正是我們的朋友喬斯。他見蓓基屋裡掛了自己的肖像,心中大喜。這小女人最初住到賽特笠家裡來的時候,只帶了一隻舊得不像樣的小箱子,後來的大箱子和紙盒子也破爛不堪。大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便時常談起她留在萊比錫的行李,彷彿這些東西非常貴重,總說要想法把它們運來才好。我的孩子,如果出門旅行的人身邊沒有行李,而不斷的跟你談起他的行李怎麼講究,千萬小心在意。這個人十分之九是個騙子。

喬斯和愛米都不懂得這重要的公理。蓓基的沒現形的箱子里究竟是不是真有許多漂亮的衣服,他們並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眼前的衣著非常破舊,愛米只好把自己的供給她用,或是帶她到本城最好的衣裝店裡去添置新衣服。我可以肯定的說一句,現在她不穿撕破領子的衣服了,也沒有肩膀那裡拖一塊掛一塊的褪色綢衫子了。環境一變,蓓基少不得把自己的習慣也改掉些。胭脂瓶暫時給藏了起來,另外一種習以為常的刺激也只能放棄,或者只能私底下享受一下,譬如像愛米娘兒倆夏天傍晚出去散步,有喬斯勸著,她才喝些攙水的白酒。她並不放量痛飲;他家的嚮導,那混蛋的基希,就不同了,老是盡著肚子灌,簡直離不開酒瓶子,而且一開了頭就鬧不清自己喝過多少。有的時候他發覺喬斯先生的哥涅克酒消繳得那麼快,連自己也覺得糊塗。好了,好了,這些話叫人怪不好意思的,反正蓓基自從進了上等人家之後,一定沒有以前喝得那麼多。

形容得天花亂墜的箱子終久從萊比錫來了,一共有三隻,既不華麗,也不怎麼大,而且蓓基似乎並沒有從箱子里拿出什麼衣服首飾來用。一隻箱子里裝了許多紙張文件,——以前羅登·克勞萊發狠搜查蓓基的私房錢,抄的就是這一個箱子。她嬉皮笑臉的從這個箱子里拿出一張肖像釘在牆上,叫喬斯來看。這是一張鉛筆畫,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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