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七章 還是本來的題目

最要緊的,我們先得描寫怎麼能夠不出錢租房子。出租的房屋分兩種:一種是不連傢具的,只要吉洛士的鋪子或是班丁的鋪子肯讓你賒賬,你就能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思把屋子富麗堂皇的裝璜陳設起來;第二種是連傢具出租的,租這種房子,為大家都省事省麻煩。克勞萊夫婦願意租的就是這一種。

鮑爾斯在派克街管酒窖當聽差頭腦之前,克勞萊小姐曾經雇過一個拉哥爾斯先生。他生長在女王的克勞萊庄地上,原是本家花匠的小兒子。他品行端方,舉止莊重,相貌長得整齊,小腿生得勻稱,因此漸漸從洗刀叉的打雜做到站在馬車背後的跟班,一直升到掌管酒窖和伙食房的總管。他在克勞萊小姐府上做了幾年管事,工錢又大,外快又多,攢錢的機會也不少,便公開說要和克勞萊小姐以前的廚娘結婚。這廚娘相當有體面;她有一架軋布機,附近還開了一家小小的菜蔬鋪子,靠著過活。事實上他們好幾年前就秘密結了婚,不過克勞萊小姐直到看見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才知道拉哥爾斯先生成親的事。這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七歲,老在他們廚房裡,引起了布立葛絲小姐的注意。

此後拉哥爾斯便退休了,親自掌管著那菜蔬鋪子。除掉蔬菜以外,他又賣牛奶、奶油、雞子兒和鄉下運來的豬肉。大多數退休的管事都開酒店賣酒,他卻只賣鄉下的土產。附近一帶的管事們都和他相熟,而且他又有個舒服的後客廳,夫婦倆常常招待他們,所以他的同僚中人替他銷去不少牛奶、奶油和雞子兒;他的進益也就一年比一年多。他不聲不響一點兒一點兒的攢錢,年年一樣。梅飛厄的克生街二百零一號本來是一位弗萊特立克·杜西斯先生的公館。這屋子很舒服,陳設也齊備,為單身漢子住家最合適。這位杜西斯先生出國去了;他這屋子的永久租賃權,連屋子裡高手匠人特製的富麗合用的傢具,都公開拍賣。你道出錢的是誰?竟是卻爾斯·拉哥爾斯!當然,其中一部分的錢是他出了高利錢從另外一個總管那裡借來的,可是大部分的錢都是自己拿出來。拉哥爾斯太太一旦睡上了鏤花桃心木的床,眼看床上掛著絲綢的帳子,對面擺著大穿衣鏡,衣櫥大得可以把他們夫妻兒女一股腦兒都裝進去,那得意就不用說了。

當然他們不準備永遠住在這麼講究的房子里。拉哥爾斯買了房子是預備出租的。找著房客之後,他又搬回菜蔬鋪子里去住。他從鋪子里踱出來,到克生街上望望他的房子——他自己的房子——看見窗口擺著石榴紅,門上裝著鏤花的銅門環,在他也是一件樂事。房客的聽差有時懶洋洋的在柵欄旁閑逛,碰見他總對他非常尊敬。房客的廚娘在他店裡買菜蔬,稱他為房東先生。只要拉哥爾斯高興打聽,房客做什麼事,吃什麼菜,他都能知道。

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快樂的人。房子每年的租金非常可觀,因此他決計把兒女送到像樣的學校里去受教育。他不惜工本,讓卻爾斯到甘蔗廬斯威希退爾博士那裡去上學。小瑪蒂爾達呢,便進了克拉本區里勞倫鐵納姆大廈佩格渥佛小姐開的女學堂。

克勞萊一家使他致富,因此他愛他們敬他們。店鋪的後客廳里掛著他女主人的側影,還有一幅鋼筆畫,上面是女王的克勞萊大廈的門房,還是老小姐自己的手筆。在克生街的房子里他只添了一件擺設,就是從男爵華爾泊爾·克勞萊爵士在漢泊郡女王的克勞萊庄地上的行樂圖。這是一幅石印畫,從男爵本人坐在一輛鍍金的馬車裡,駕著六匹白馬經過湖邊;湖上滿是天鵝和小船;船里的太太小姐穿著大裙子,裡面還撐著鯨骨圈,音樂家們戴著假頭髮,打著旗子。說實話,在拉哥爾斯看來,全世界最華美的宮殿和最高貴的世家都在這裡。

事有湊巧,羅登夫婦回倫敦時,克生街上拉哥爾斯的屋子恰好空著。上校對於房子和房東都很熟悉,因為拉哥爾斯一向不斷的在克勞萊家裡走動,每逢克勞萊小姐請客,他就來幫忙鮑爾斯伺候客人。老頭兒不但把房子租給上校,而且每逢上校請客就去替他當差;拉哥爾斯太太在底下廚房裡做飯,送上去的菜肴連克勞萊老小姐都會讚賞的。這樣,克勞萊一文不花的租得了房子。拉哥爾斯不但得付各種賦稅和他同行總管抵押單上的利息,他自己的人壽保險費,孩子們的學雜費,一家老小的食用,而且有一段時期連克勞萊上校一家的食用也由他負擔。因為這次交易,這可憐蟲後來竟傾了家,他的兩個孩子弄得流離失所,他自己也給關在弗利脫監獄裡吃官司。原來懸空過日子的紳士也得別人代他開銷家用;克勞萊上校背了債,倒楣的拉哥爾斯倒得代他受苦。

我常想不知有多少人家給克勞萊一類有本事的傢伙害得傾家蕩產,甚至於漸漸墮落,幹壞事——不知有多少名門貴胄欺負小商人,不惜降低了身分去哄騙窮苦的廝養,詐他們幾個小錢,為幾個先令也肯耍不老實的把戲。當我們在報上看見某某貴人到歐洲大陸去了,某某勛爵的房屋充公了,其中一人甚至於欠了六七百萬鎊的債等等,往往覺得他們虧空得有光彩,因為能夠欠這麼一大筆錢,也是令人佩服的事。至於可憐的理髮司務給他們家的聽差梳頭灑粉,結果白辛苦一場;可憐的木匠因為太太請早飯需要大篷帳和特別的陳設,把自己弄得精窮;還有那給總管當差的裁縫,那倒楣鬼,受了勛爵的囑託,傾其所有,甚至於還借了債,給他們家的傭人做號衣——這些做買賣的有誰同情呢?顯赫的世家一旦倒坍下來,這些可憐蟲倒楣鬼就給壓在下面,死了也沒人看見。從前有個傳說裡面打的譬喻很對:將要掉在魔鬼手掌心裡的人,慣常總要送些別的靈魂先去遭殃。

羅登夫婦十分慷慨,凡是以前和克勞萊小姐交易的商人和買辦有願意給他們效勞的,統統答應照顧。好些買賣人家,尤其是比較窮苦的,巴不得接這注生意。有個洗衣的女人每星期六趕著車子從都丁來,賬單也是每星期帶著,那堅韌不拔的精神真可佩服。他們家吃的菜蔬是拉哥爾斯先生自己供給的。下人喝的麥酒經常到運道酒店去賒,那賬單在麥酒史上簡直算得上是件希罕物兒。傭人的工錢也大半欠著,這樣他們當然不肯走了。說實話,克勞萊家一樣賬都不付。開鎖的鐵匠,修窗子的玻璃匠,出租馬車的車行主人,趕車的車夫,供給他們羊腿的屠戶,賣煤給他們烤羊腿的煤店老闆,在羊腿上灑粉鋪鹽滴油的廚子,吃羊腿的傭人,誰都拿不到錢。據說沒有收入的人往往用這種方法過好日子。

在小市鎮上,這類事情少不得引起別人的注意。鄰居喝了多少牛奶,我們知道,他晚飯吃肉還是吃雞吃鴨,我們也看見。克生街二百號和二百零二號的住戶,有家裡的傭人隔著柵欄傳信,大概對於他們隔壁屋子裡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好在克勞萊夫婦和他們的朋友並不認得這兩家。你到二百零一號里去,主人和主婦臉上總掛著笑,誠誠懇懇的歡迎你,怪親熱的跟你拉手,還請你享用豐盛的酒菜。他們對所有的人都是這樣,彷彿他們一年穩穩的有三四千鎊進款。事實上他們雖然沒有這麼多現錢,享用的人力物力也確實抵得過這個數目。羊肉雖沒有出錢去買,反正總有得吃;好酒雖然沒有用金銀去換,外面人也不會知道。老實的羅登家裡請客,喝的紅酒是最上等的,菜肴上得整齊,空氣也融洽,誰家比得過他呢?他的客廳並不富麗,卻是小巧精緻,說不出有多好看。利蓓加把裡面布置得非常文雅,擱了好些巴黎帶回來的小擺設。陌生人看見她無憂無慮的坐在鋼琴旁邊唱歌,總覺得這是美滿家庭,人間樂園,做丈夫的雖然蠢些,那妻子卻實在可愛,而且每逢請客,都是賓主盡歡的。

利蓓加人又聰明,口角又俏皮,喜歡油嘴滑舌的說笑話,在倫敦自有一等人捧她,立刻就成了這些人裡面的尖兒。她門前常常停著一輛輛馬車,行止十分掩密,裡面走出來的全是大闊人。她常常在公園兜風,馬車旁邊擠滿了有名的花花公子。她在歌劇院三層樓有個小包廂,裡面總有一大堆人,而且每次不同。可是說句實話,所有的太太看她不是正經貨,從來不和她打交道。

關於太太小姐堆里的風氣和習慣,寫書的當然只能間接聽見一些。這裡面的奧妙,男人不能領會理解,譬如她們晚飯以後在樓上說些什麼話,先生們就無從知道,這道理是一樣的。你只有不斷的細心打聽,才能偶然長些見識。同樣的,常在帕爾莫爾街上走動,在倫敦各個俱樂部里出入的人,只要肯下功夫,對於時髦場上的情形自然也會熟悉起來。有時是親身的經驗,有時是和人打彈子或吃飯聽見的閑話,都能供給你不少資料。譬如說,天下有一種像羅登·克勞萊一類的傢伙(他的身分上文已經表過),在一般局外人和那些呆在公園學時髦的新手看起來,真是非常了不起,因為他竟能和最出風頭的花花公子混在一起。又有一種女人,先生們都歡迎,他們的太太卻瞧不起,甚至於不理睬。法愛白蕾絲太太就屬於這種人,你在海德公園每天都能看見她,一頭美麗的金頭髮梳成一卷一卷,到東到西有國內最聞名的豪華公子們簇擁著。另外還有一個洛克烏德太太,每逢她請客,時髦的報紙上便細細的登載著宴會花絮,王公大使都是她的座上客。此外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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