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喬斯逃難,戰爭也結束了

布魯塞爾那天人心慌亂,到處亂鬨哄的,我們平安住在倫敦城裡的人從來沒有見過這場面。天可憐見,希望永遠不用見這場面才好!炮聲是從那摩門傳來的,一群群的人都往那邊擠。好些人騎著馬從平坦的馬路上趕到那兒去,希望早些得到軍隊里的准信。大家互相探問,連了不起的英國爵爺和英國太太也都降低了身份和陌生人攀談。親法派的人興奮得差點兒沒發狂,滿街跑著,預言他們的皇帝准打勝仗。做買賣的關了鋪子,也走出來鬧鬧嚷嚷,給本來的慌亂和喧嘩更添了聲勢。女人們都趕到教堂里去祈禱,不管新教舊教的教堂都擠滿了人,有的人只能跪在石板上和台階上。重濁的炮聲繼續轟隆轟隆的響著。不久,就有載著旅客的馬車離開布魯塞爾急急的向甘德的邊境跑。大家把親法派的預言漸漸信以為真。謠言說:「他已經把軍隊割成兩半了,他的軍隊正在往布魯塞爾推進。他快要把英國人打垮了,今兒晚上就要到了。」伊息多向主人尖聲叫道:「他快要把英國人打垮了,今兒晚上就要到了!」他跳跳蹦蹦的從屋裡走到街上,又從街上走到屋裡。每出一趟門,就帶些新的壞消息回來;喬斯的臉蛋兒也跟著越來越灰白。這大胖子印度官兒急得沒了主意,雖然喝下去許多香檳酒,仍舊鼓不起勇氣來。不到太陽下山,他已給嚇得六神無主,連他的朋友伊息多瞧著也覺得稱心合意,因為那穿花邊外套的東家所有的財產穩穩都是他的了。

兩位太太一直不露臉。少佐的那位胖太太聽見炮聲以後不久,就想起隔壁房裡的朋友愛米麗亞,連忙跑進去看她,想法子安慰她。這厚道的愛爾蘭女人本來有膽量;她一想起這個無能的、溫柔的小東西需要她來保護,越發添了勇氣。她在朋友身旁整整守了五點鐘,一會兒勸慰她,一會兒說些高興的話給她開心,不過大半的時候害怕得只會心裡禱告,話也說不上來。胖太太后來對人說起當時的情形道:「我一直拉著她的手,直到太陽下山,炮聲停了以後才鬆手。」女佣人寶林也在附近教堂里跪著求天保佑她的心上人兒。

炮聲停止以後,奧多太太從愛米麗亞的房裡走到隔壁的起坐間,看見喬斯坐在兩隻空酒瓶旁邊,泄了氣了。他曾經到妹妹的卧房瞧了一兩次,那樣子心慌意亂的好像要想說話。可是少佐的太太不動,他也拉不下臉來告訴她打算逃難,只好憋著一肚子話又回出來。奧多太太走出來的時候,見他沒情沒緒的坐在朦朧的飯間里,旁邊擱著兩個空酒瓶子。喬斯見了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說了出來。

他說:「奧多太太,我看你還是叫愛米麗亞準備一下吧!」

少佐的太太答道:「你要帶她出去散步嗎?她身體不好,不能動。」

他道:「我——我已經叫他們準備車了。還有——還有馬。我叫伊息多去找馬去了。」

那位太太答道:「今天晚上你還坐什麼馬車?還是讓她睡吧。我剛剛服侍她躺下。」

喬斯道:「叫她起來。我說呀,她非起來不可!」他使勁跺著腳接下去說道:「我已經去找馬了——已經去找馬了。什麼都完了,以後——」

奧多太太問道:「以後什麼?」

喬斯答道:「我打算上甘德。人人都準備走了。車裡也有你的位子。半小時以後我們就動身。」

少佐的妻子臉上那份兒輕蔑真是形容不出,望著他說道:「除非奧多叫我走,我是不動身的。賽特笠先生,你要走的話,就請便,可是我和愛米麗亞是留在這兒的。」

喬斯又跺了一跺腳,說道:「我偏要她走。」奧多太太叉著腰站在房門口答道:「你還是要送她回娘家呢,還是你自己著急要找媽媽去呢,賽特笠先生?望你路上愉快,再見了!就像他們說的,望你一路順風。聽我的話,把鬍子剃掉吧,省得給你找上麻煩。」

喬斯又怕又急又氣,差點兒發瘋,直著脖子罵了一句粗話。剛在這當兒,伊息多進來了,嘴裡也在咒罵。這當差的氣得咬牙切齒說道:「混蛋嗎,竟沒有馬!」所有的馬都賣掉了。原來布魯塞爾城裡著急的人不止喬斯一個。

喬斯雖然已經給嚇得夠瞧的,不幸他命里註定,那天夜裡還得擔驚受怕,差點兒沒把他嚇糊塗了。前面已經說過,女佣人寶林的心上人也在軍中,一起開拔出去和拿破崙皇帝打仗。她的愛人是布魯塞爾根生土長的,編在比利時騎兵隊里。那次戰爭中,他們國家的軍隊在別方面出人頭地,就是缺些勇氣。對寶林傾倒的雷古魯斯·范·葛村,是個好兵丁,他的統領命令他逃走,他當然服從。雷古魯斯這小子(他是在大革命時候出生的 )駐紮在布魯塞爾的時候,大半的光陰都消磨在寶林的廚房裡,過得非常舒服。幾天之前他奉命出征,和哭哭啼啼的愛人分別,口袋裡和槍套里還塞滿了她儲藏間裡面的好東西。

單就他的聯隊來說,戰爭已經算結束了。他的一師是儲君奧蘭奇王子統領的。雷古魯斯和他的夥伴們全留著大鬍子,帶著長劍,服飾和配備富麗得很,外表看來並不輸似任何給軍號催上戰場的軍士。

當年耐將軍 和各國聯軍交戰,法軍接連著打勝仗,直到英國軍隊從布魯塞爾出發,兩方面的軍隊在加德白拉交手,才把局面挽回過來。雷古魯斯所屬的騎兵隊碰上了法國兵,來不及的直往後退,接連著從他們佔領的據點上給驅逐出來,一些兒也不遲疑,直到英國軍隊從後面向前推進,才阻礙了他們的去路。這樣他們不得不停下來,敵人的騎兵(這些人的不放手愛殺人的勁兒真該好好兒處治一下子)才有機會跟勇敢的比利時兵碰在一塊兒。比利時軍隊寧可和英國人衝突,不願意和法國人對打,立刻轉身向後面的英軍各聯隊當中穿過去,四散逃走。這麼一來,他們的聯隊不知到哪裡去了,又沒有司令部,只好算從此不存在了。雷古魯斯單人匹馬,一口氣從戰場逃走,跑了好幾哩路。可叫他投奔誰呢?當然只能回到寶林的廚房裡,寶林的懷抱里來了。她以前不總是歡迎他嗎?

奧斯本夫婦按照歐洲大陸的習慣,只住一層樓。約莫十點鐘光景,在他家樓梯上就能聽見底下鋼刀叮叮噹噹的聲音。廚房那裡有人敲門。寶林剛從教堂里回家,一開門瞧見她的騎兵臉無人色的站在面前,嚇得幾乎暈過去。他臉色灰白,和那半夜裡來打攪莉奧諾拉 的騎士不相上下。寶林若不是怕驚吵了主人,連累愛人藏不住身,準會尖聲大叫。她掩住口,把她的英雄領到廚房裡,給他啤酒喝;喬斯那天沒有心緒吃飯,剩下的好菜也給騎兵受用了。他吃喝的分量真是驚人,足見他不是個鬼。他一方面大口吃喝,一方面就把遭到的災難講給寶林聽。

據說他聯隊里的兵士以驚人的勇氣擋住整個法國軍隊,總算使法軍的進展慢了一步。可是到後來寡不敵眾,直敗下來,大概此刻英國軍隊也給打退了。耐將軍反正是來一聯隊,殺一聯隊。比利時人原想把英國人救出來,使他們不至於給法國人殺個罄凈,可是也沒有用。白倫息克 的兵士已經潰退,他們的大公爵也已經戰死。四面八方都打敗仗。雷古魯斯傷心得很,只好沒命的喝啤酒解悶。

伊息多進來聽見他們說話,急忙趕上去報告主人。他對喬斯尖聲呼喊道:「什麼都完了,公爵大人做了俘虜;白倫息克大公爵已經戰死;英國軍隊里的人全在逃命。只有一個人活著回來,——他就在樓下。來聽聽他說的話!」喬斯跌跌撞撞的跟到廚房裡;那時雷古魯斯仍舊坐在廚房桌子上,緊緊的抱著啤酒瓶子。喬斯使出全副本事,用不合文法的法文求騎兵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雷古魯斯一開口,方才的大禍好像更可怕了。他說他聯隊裡面只有他一人活著回家,其餘的都死在戰場上。他眼看著白倫息克大公爵被殺,黑騎兵 逃命,蘇格蘭龍騎兵死在炮火之下。

喬斯氣喘吁吁的問道:「第——聯隊呢?」

騎兵答道:「剁成肉醬啦!」寶林一聽這話,叫道:「噯喲,我的太太呀,我那小不點兒的好太太呀!」她大哭大叫,屋子裡鬧成一片。

賽特笠先生嚇得人也糊塗了,不知該往哪裡躲,也不知怎麼辦。他從廚房衝到起坐間,求救似的瞧著愛米麗亞的房門。不久以前奧多太太沖著他的臉把房門關上鎖好,他記得奧多太太的樣子多麼瞧不起他,所以在房門口聽了一聽就走掉了。他決定上街去瞧瞧,反正那天他還沒有出去過呢。他拿了一支蠟燭,到處找他的金箍帽子,結果發現仍舊擱在老地方,就在後房的小桌子上。小桌子前面是一面鏡子;喬斯出門見人之前,總愛照著鏡子裝模作樣,捻捻連鬢鬍子,整整帽子,叫它不太正,不太歪,恰到好處。他已經習慣成自然,雖然嚇得那樣,不知不覺的伸出手來摸頭髮,整帽子。正在那時候,他一眼看見鏡子里那張灰白的臉,不由得吃了一驚。尤其叫他心慌的是上唇的鬍子,已經留了七個星期,長得又厚又密。他想,他們真的要把我當作軍人了;轉念記得伊息多警告過他,說凡是英國軍隊里的敗兵一律都得死,急得一步一跌的走到卧房裡,沒命的拉鈴子叫聽差。

伊息多聽見鈴響走來,喬斯已經倒在椅子里了。他扯掉了領巾,把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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