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生存下去 第二十章 意義:人生不是虛構的故事

我是誰?我這輩子要做什麼?人生有什麼意義?從遠古時期開始,人類就一直在問這些問題。因為人類的已知和未知會不斷變化,所以每個世代都需要一個新的答案。而到了今天,根據我們對科學、上帝、政治和宗教的所有已知和未知,我們能給出的最好的答案是什麼呢?

人類到底想聽到怎樣的答案?如果有人問人生有什麼意義,想聽到的答案十有八九都是某個故事。智人是一種說故事的動物,用故事而非數字或圖像來思考;智人也相信整個宇宙運作就像一個故事,有英雄和壞人,有衝突和解決衝突,也有高潮和最後的快樂結局。尋找人生有何意義的時候,我們想要有個故事來解釋現實,告訴我們自己在這場宇宙大戲裡扮演什麼角色。知道自己的角色,就像是參與了某個比自己更偉大的計畫,於是過去的所有經驗與選擇也都有了意義。

例如有一個頗受歡迎的故事,數千年來一直安撫著幾十億人焦慮的心,這個故事講的是所有人都屬於一個永恆的循環,這個循環包容萬物,讓萬物緊緊相連。在這個循環里,每個生命都有獨特的功能和要達成的目的。所謂了解人生的意義,就是要了解自己有何功能;所謂過了美好的一生,就是達到了擁有那項功能的目的。

印度史詩《薄伽梵歌》(Bhagavadg tā)中談道,在古印度的一場血腥內戰中,王子阿朱那(Arjuna)本身是個英勇的戰士,但看到許多親友都在敵方,於是心中產生懷疑,無法痛下殺手。他開始思考善惡之別、該由誰來做出這個判斷、人的一生又有何目的。奎師那(Krishna)神便向阿朱那解釋:宇宙的循環自有其「正道」(dharma),也就是每個人必須遵行的道路、必須完成的任務;只要實現正道,不論過程如何艱難,都能得到心靈的平靜、不受疑慮的困擾;而如果你拒絕實現正道,想走上別人的道路(甚至是完全不遵行任何道路),就會擾亂宇宙的平衡,永遠無法尋得平靜或喜悅。每個人的道路各有不同,但只要遵行即可。就算只是個洗衣婦,只要遵行婦道,就比不行王子之道的王子更為高貴。阿朱那了解了人生的意義之後,遵行他身為戰士的道路,帶領軍隊獲得勝利,成為印度教深受尊敬及愛戴的一位英雄。

1994年,迪士尼推出的史詩電影《獅子王》(The Lion King)為現代觀眾重新包裝了這個古老的故事,小獅子辛巴正是阿朱那的角色。辛巴想知道生存的意義,它的父親,也就是獅王木法沙,告訴它這個世界有個偉大的「生命循環」。木法沙解釋到,羚羊吃草,獅子吃羚羊,等獅子死後,遺體又會分解成為草的養分。生命就是這樣代代相傳,每個動物都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一切環環相扣,互相依賴,哪怕只是某根草不履行自己的職責,都有可能讓整個生命循環瓦解。木法沙說,辛巴該負的職責就是在木法沙死後統治獅子王國,並維護所有動物的秩序。

然而,木法沙被邪惡的弟弟刀疤謀殺而過早離世,小辛巴以為自己是罪魁禍首,於是離開了獅子王國,逃避了它該負起的王室職責,在荒野之中遊盪。在那裡,辛巴遇到了另外兩隻離群的動物:狐獴丁滿和疣豬彭彭,與它們一起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根據它們的反社會哲學,所有問題都可以用一個答案「哈庫那瑪塔塔」來解決,也就是「不用擔心」。

然而,辛巴無法逃離它的正道。隨著它日益成熟,它越來越感到煩惱,不知道自己是誰,這輩子該做什麼。到了電影的高潮部分,木法沙向辛巴顯靈,提醒辛巴生命的循環以及它的王室身份。辛巴也得知,在它不在的時候,邪惡的刀疤已經奪取了王位,整個王國動蕩不安,甚至發生了饑荒。辛巴終於明白自己是誰、該做些什麼。它回到獅子王國,殺死叔叔,繼承王位,於是王國恢複了和諧與繁榮。電影的最後一幕是辛巴得意地將它剛出生的繼承者介紹給群獸,於是生命的循環得以延續。

生命循環是將宇宙大戲視為一種周而復始、不斷循環的故事。對於辛巴和阿朱那來說,獅子吃羚羊、戰士打仗,都是永遠不變的事,會持續千秋萬代。這種故事的力量就來自這種永恆的重複,彷彿說世界的自然規律就是如此,如果阿朱那逃避戰鬥,或者辛巴拒絕成為獅子王,就是在對抗自然法則。

生命循環可以有各種版本,如果我相信其中任何一種,就代表我相信自己有一種固定、真實的身份,決定了我這一生有何職責。我可能多年以來一直懷疑這個身份,甚至對它一無所知,但總有一天,在某個偉大的時刻,這個身份會顯露出來,我也會了解自己在這場宇宙大戲中的角色;就算可能面對諸多考驗和磨難,我也不會有任何懷疑,不會有一絲絕望。

但也有其他宗教和意識形態所相信的宇宙大戲是線性的,有明確的開始、一個不太長的中段以及某個一勞永逸的結局。比如在穆斯林的故事裡,說是真主安拉創造了整個宇宙,制定出宇宙的法則,再通過《古蘭經》告知所有世人。但不幸的是,有些無知且邪惡的人背叛了安拉,還企圖違背或隱瞞這些法則,於是擁有美德並忠於安拉的穆斯林就必須站出來,維護這些法則、傳播相關知識。而到了最後的審判日,安拉會對每一個人的行為做出審判,獎勵正義之人進入天堂、享受永恆的喜樂,並將惡人扔進地獄的火坑。

這個大敘事隱含的意思是:我這輩子渺小但重要的角色就是要遵行安拉的命令,傳播他的法則,確保眾人遵從他的旨意;如果我相信這則穆斯林的故事,我就會每天做五次禮拜,捐錢蓋新的清真寺,並且與叛教徒和異教徒對抗;即使是最平凡的那些活動——洗手、喝酒、性行為,也充滿了這個宇宙的意義。

民族主義也認同線性的故事。猶太復國主義者的故事,就始於猶太人在《聖經》時代的種種冒險與成就,回顧這長達兩千年的流亡和迫害,以納粹大屠殺和以色列建國為高潮,最後期待某一天以色列得以享有和平與繁榮,成為全世界道德和精神的燈塔。如果我相信這則猶太復國主義者的故事,我就會認為自己這輩子的使命是增進猶太民族的利益,方法包括維護希伯來語的純潔,奪回失去的猶太領土,或是生養忠誠的新世代以色列兒童。

在這種情境下,就連最單調無聊的舉動,也可能充滿意義。在以色列獨立日,學童經常一起唱一首很受歡迎的希伯來歌曲,頌揚為祖國做的任何事。第一個孩子唱「我在以色列的土地上蓋了一棟房子」,第二個孩子唱「我在以色列的土地上種了一棵樹」,第三個孩子唱「我在以色列的土地上寫了一首詩」,就這樣一直唱下去,直到最後大合唱「所以我們在以色列的土地上有一棟房子、一棵樹、一首詩(以及任何你想補充的東西)」。

共產主義講了一個關於階級鬥爭的故事。《共產黨宣言》開宗明義地指出:

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鬥爭的歷史。

自由民和奴隸、貴族和平民、領主和農奴、行會師傅和幫工,一句話,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於相互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鬥爭,而每一次鬥爭的結局都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改造或者鬥爭的各階級同歸於盡。

《共產黨宣言》繼續解釋道,在現代「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 這場鬥爭將以無產階級的勝利告終,代表著歷史的終結,在地球上建立起共產主義的社會,全民公有,而且每個人都享受完全的自由、完全的快樂。

如果我是個共產主義者,就會認為自己人生的使命就是要加速推進這場全球的革命,方法可能是撰寫筆調激昂的小冊子、組織罷工和示威,或是刺殺那些貪婪的資本家及其走狗。對於共產主義者來說,再小的動作都有意義,比如抵制在孟加拉國剝削紡織工人的品牌,或者在聖誕節晚餐的時候與醜陋的資本家激烈爭辯。

綜觀各種打算定義人們的身份、為各種行為賦予意義的故事,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故事的規模大小實在沒什麼影響。有些故事(比如辛巴的生命循環),看起來會持續到永恆,所以我是在整個宇宙的背景之下,才能知道自己的意義。但也有些故事(比如大多數民族主義和部落的神話),所談到的規模簡直小得微不足道。例如猶太復國主義,這套故事在意的只有人類總人口的0.2%、地球總表面積的0.005%、歷史總時間的須臾片刻。將這一套猶太復國主義的故事,放到不論是中國曆朝歷代、新幾內亞的諸多部落、仙女座星系,還是早在摩西、亞伯拉罕生活的時代和猿猴演化之前的漫長歲月,都沒有任何意義。

這種短視會產生嚴重的影響。例如,巴以和平協議的主要障礙之一,在於以色列不願意切分耶路撒冷。以色列認為這座城是「猶太人永恆的首都」,那麼很顯然,「永恆」怎麼能妥協呢? 而與永恆相比,死幾個人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這完全是無稽之談。所謂永恆,至少有138億年,也就是宇宙迄今的年紀。至於地球這顆行星,大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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