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絕望與希望 第十四章 世俗主義:面對你的不完美

世俗主義究竟是什麼意思?有人會說,世俗主義就是否認宗教,所以定義世俗主義的時候,就是看這些人不相信什麼、不去做什麼。這樣說來,所謂世俗主義就是不信神也不信天使,不去教堂也不進神廟,不行儀禮也不做儀式。若是如此,世俗主義的世界似乎就是一片空洞、虛無,與道德無關,像一個空箱子,等著裝些什麼進去。

然而,很少有人會像這樣從負面來定義自己的身份。自稱世俗主義者的人,對世俗主義有一種截然不同的看法。對他們來說,世俗主義是非常正面積極的世界觀,它有一套連貫一致的價值準則,而不只是在反對這個或那個宗教。事實上,許多世俗主義的價值觀在各個宗教傳統里也同樣適用。有些宗教教派堅稱他們擁有所有的智慧與善良,但世俗主義的主要特徵之一就在於沒有這種想壟斷一切的念頭。世俗主義並不認為道德和智慧是在某個時間和某個地點從天而降的,而認為它們是由所有人類自然傳承而成。這樣一來,當然也就至少有某些價值觀是共通的,並同時存在於世界各地的人類社會,不管是穆斯林、基督徒、印度教徒還是無神論者,都會共同信奉這些價值觀。

宗教領袖常常向信眾提出非黑即白的選擇題:你要麼是教徒,要麼不是。而如果你是教徒,就必須對其他宗教教條堅決說「不」。相反,世俗主義者一點兒也不介意同時兼有多種身份。對世俗主義者來說,就算你說自己是教徒,每天祈禱、吃齋、朝聖,只要你願意遵守世俗的道德準則,當然也可以成為世俗社會的一員。而世俗的道德準則(事實上,有數百萬穆斯林、基督徒、印度教徒、無神論者也接受了這樣的準則),其實就是真相、同情、平等、自由、勇氣和責任,這些也是現代科學和民主制度的基礎。

一如所有的道德準則,世俗主義的準則也是一種理想,而非社會現實。就像基督教的社會和機構常常偏離基督教的理想,世俗主義的社會和機構也常常與世俗主義的理想相去甚遠。中世紀的法國雖然自稱是個基督教的國度,卻充斥著各種不那麼基督教的行為(問問那個時候受壓迫的農民就知道了)。至於現代的法國,雖然自稱是個世俗的國家,但從法國大革命時期的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主張男性普選權)開始,對於自由就已經定義得非常自由了(問問女性就知道了)。這並不代表世俗主義者(不論在法國還是在其他地方)就沒有道德方向,缺乏道德承諾,它只是讓我們知道,實現理想並不容易。

那麼,世俗主義的理想究竟是什麼?世俗主義最重視的就是「真相」(truth)。這裡的真相必須基於觀察和證據,而非只單純依靠信仰。世俗主義努力不把真相與相信混為一談。如果你非常相信某個故事,或許能反映出許多關於你的心理、你的童年或是你的大腦結構等有趣的事,但這一切仍然無法證明這個故事是真的。(通常,正是因為故事本身並不真實,才更需要有強烈的信仰。)

此外,世俗主義不特別神化某個團體、某個人或某本書籍,不會認為只有它能夠判斷真相。相反,不管真相以何種方式展現出來(遠古的骨骼化石、遙遠的星系圖像、各種統計數據表格,或各種人類傳統的文本),世俗主義都願意尊崇。正是這種對真相的承諾,成為現代科學的基礎,讓人類能夠破解原子、破譯基因組、追溯生命的演化過程,以及理解人類本身的歷史。

世俗主義重視的另一項則是「同情」(passion)。世俗主義的倫理並不在於聽從這個神或那個神的教誨,而在於深刻理解各種痛苦。例如,世俗主義之所以禁止殺人,並不是因為什麼古代典籍記載不該殺人,而是因為殺戮行為會給民眾造成巨大痛苦。有些人之所以不殺人,只是因為「神這麼說」,但這種理由其實令人相當不安,也頗為危險。這些人不殺人的理由只是因為「聽話」,而不是出於自身的同情與憐憫,那麼如果他們相信自己的神命令他們去殺死異教徒、女巫、通姦者或外國人,他們會怎麼做?

當然,世俗主義的各種倫理準則既然沒有某些絕對必須遵守的神旨誡命,實行上也就常常面臨各種困境。如果某個行為會傷害某個人,但對另一個人有利,該怎麼辦?對富人多徵稅來幫助窮人,是否合乎道德?我們能不能發動一場血腥的戰爭,以消滅某個殘暴的獨裁者?我們是否該不限人數,讓所有難民都進入我們的國家?世俗主義碰上的這些問題,並不會問「神的指示是什麼」,而是仔細權衡其中各方的感受,檢查各種觀察結果和可能性,找出造成傷害最少的中間路線。

讓我們以對性的態度為例。世俗主義如何決定是支持還是反對強姦、同性戀、人獸性交和亂倫?方法就是檢視其中各方的感受。強姦顯然不合道德,不是因為它違反了什麼神聖的誡命,而是它傷害到了別人;相較之下,兩個男人之間的愛情關係不會傷害其他人,所以並無理由禁止。

那麼,對人獸性交的態度呢?我曾經參與過許多公開或私人關於同性戀婚姻的辯論,總會有些自作聰明的人問:「如果兩個男人都能結婚,那麼為什麼不讓一個男人和一頭山羊結婚?」從世俗主義來看,答案實在再明顯不過。健康的關係需要情感、理智甚至精神上的深度。缺乏這種深度,婚姻只會讓人覺得沮喪、孤單,在心理上也會發育不良。兩個男人當然可能滿足彼此的情感、理智及精神上的需求,但和一頭山羊的關係卻無法達到這種效果。因此,如果你認為婚姻制度的目的是促進人類福祉(世俗主義正是這麼認為),那麼根本不可能問出這種荒謬的問題。這種荒謬的問題,只有把婚姻視為某種神奇儀式的人才想得出來。

那麼,父女戀又怎麼說呢?既然雙方都是人,還有什麼理由反對呢?然而諸多心理學研究指出,這種關係會對孩子造成巨大且無法挽回的傷害,並且會反映及加劇父親的破壞性傾向。進化結果顯示,智人的心智很難讓浪漫關係與親子關係攜手共存。所以,我們也不用等上帝或《聖經》告訴我們不該亂倫,讀讀相關的心理學研究就知道了。

世俗主義之所以看重科學真相,深層原因正在於此。其重點不在於滿足好奇心,而是要了解怎樣最大程度減少世界的痛苦。如果少了科學研究照亮路途,我們的同情通常也是盲目的。

重視真相、重視同情,帶出了世俗主義所看重的第三點:平等(equality)。雖然說對在政治和經濟上該不該人人平等還有不同意見,但世俗主義基本上都會質疑所有預設的階級制度。不論受苦的人身份為何,痛苦就是痛苦;不論發現知識的人身份為何,知識就是知識。硬要說某個國家、階級、性別的經歷或發現就是高人一等,很有可能會讓人變得既冷酷又無知。世俗主義者當然也會為自身民族、國家和文化的獨特而感到自豪,但他們知道,「獨特」並不等於「優越」,所以除了覺得該對自己的民族和國家盡一份特殊義務,也會認為自己該對全人類負起一些責任。

如果沒有思考、調查及實驗的自由(freedom),我們就不可能尋求真相,走出痛苦。因此,世俗主義珍惜自由,不會把至高的權威加諸任何特定的文本、機構或領導者,讓他們判斷什麼是真實,什麼是正確。人類應該永遠能夠自由地提出質疑、再次檢查、聽取不同意見,並嘗試不同的道路。世俗主義推崇伽利略,因為他敢於質疑地球是否真的一動不動地居於宇宙的中心;世俗主義推崇在1789年衝進巴士底獄的平民大眾,因為他們擊倒了路易十六的專制政權;世俗主義推崇羅莎·帕克斯(Rosa Parks),因為她有勇氣坐在公交車的白人保留席上。

對抗偏見及壓迫的政權,需要很大的勇氣(ce),但要承認自己的無知,並走進未知的領域,則需要更大的勇氣。世俗主義的教育告訴我們,如果自己不知道某件事,就應該勇敢承認自己的無知,並積極尋找新證據。就算我們覺得自己已經略知一二,也不該害怕質疑自己的想法,並對自己再次檢查。很多人害怕未知,希望每個問題都有明確的答案。比起暴君,或許對未知的恐懼更容易讓我們嚇得四肢發軟。在歷史上,一直有人擔心,除非我們完全相信某些說一不二的答案,否則人類社會就會崩潰。但事實上,現代歷史已經證明,比起要求所有人無條件接受某些答案的社會,如果某個社會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無知,提出困難的問題並試圖回答,這個社會不但會更為繁榮,也會更為和平。那些擔心自己失去真相的人,往往比習慣從多個不同角度看待世界的人更為暴力。而且,「無法回答的問題」通常也比「不容置疑的答案」對人更有益。

最後一點,世俗主義重視責任(responsibility)。世俗主義不相信有什麼更高的權力會負責照顧世界、懲罰邪惡、獎勵公正,並保護我們免遭饑荒、瘟疫與戰爭。因此,不管人類做什麼或不做什麼,都得由我們這些血肉之軀自己負起責任。如果世界充滿苦難,找出解決方法就是我們的責任。現代社會的種種巨大成就,就很令世俗主義者自豪,例如可醫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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