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政治挑戰 第九章 文化認同:開放與寬容

全球化大大彌補了世界各地的文化差異,同時讓人們更容易遇見陌生人,於是人們難免會因為彼此的差異而產生摩擦。古代盎格魯–撒克遜人的英格蘭與印度帕拉王朝(Pala Empire)之間的差異,遠遠大於現代英國和現代印度之間的差異,但在阿爾弗雷德大帝(King Alfred the Great)的時候,可沒有英國航空公司提供的德里和倫敦之間的直飛航班。

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跨過國界,追求工作機會、安全保障,以及更美好的未來,但這同時也會挑戰政治系統,以及過去人口流動不明顯時塑造的集體身份認同,他們需要決定如何面對、同化甚至驅逐這些陌生人。目前對這個問題感受最深切的地方就是歐洲。歐盟成立的時候,承諾要超越法國、德國、西班牙和希臘文化之間的差異,但現在它卻可能因為無法調和歐洲人與非洲、中東移民之間的文化差異而崩潰。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開始正是由於歐洲成功建立了繁榮的多元文化體系,才會吸引那麼多移民前赴後繼。敘利亞人想移民到德國,而不想移民到沙烏地阿拉伯、伊朗、俄羅斯或日本,並不是因為德國更近或更富裕,而是因為德國在歡迎和接納移民方面做得更好。

隨著難民和移民潮越來越洶湧,歐洲內部開始出現不同反應,引發對歐洲身份認同及未來的激烈討論。有些歐洲人要求歐洲關閉大門。是否可以說這些人背離了歐洲多元文化和寬容的理想,或者只是做出明智的選擇,希望避免災難?有些人則呼籲把門開得更大些。難道這些人是忠於歐洲核心價值,或者不負責任地給歐盟加上了不可承受之重?關於移民問題的討論,最後常常演變成雙方無謂的叫囂,而非真正聽取對方的意見。為了把事情說清楚,或許可以把移民比作一項協議,協議內容包括以下三項條款:

第一條:東道國允許移民進入。

第二條:作為回報,移民至少必須接受東道國的核心規範和價值觀,甚至需要放棄自己原有的某些傳統規範和價值觀。

第三條:如果移民同化到一定程度,就會慢慢成為東道國平等且正式的一員,這時「他們」也就成為「我們」。

以上三項條款引出各自關於精確含義的討論。另外,還有第四項討論內容,即如何履行協議。現在談移民問題時,如果把四項討論混為一談,人們將無法確定重點,因此最好把這些討論區分開。

討論一:移民協議的第一條只說了東道國允許移民進入,但這究竟是一種責任,還是一種施捨?東道國是否有義務向所有人敞開大門,或是否有權選擇讓哪些人進入,甚至完全拒絕移民?支持移民主義的人似乎認為各國有道德上的責任,不僅應該接收難民,還應該接收那些因為國家貧困而希望尋找工作和更美好未來的人。特別是在這樣一個全球化的世界裡,人人都對全人類有道義責任。如果推卸這些責任,就是只想著自己甚至就是種族主義者。

此外,許多支持移民主義的人強調,想徹底阻止移民是不可能的事,不管砌了多少高牆、修築了多少隔離欄,絕望的人都能找到辦法跨越邊界。所以與其把這一切逼到暗處,成為充斥人口販運、非法勞工和流浪兒童的龐大地下社會,還不如將移民機制合法化,公開處理。

反移民主義者認為,只要動用足夠的武力,就能徹底阻擋移民。除了對在鄰國真的遭受殘酷迫害的難民放行之外,並無義務敞開國門。土耳其或許就有道德義務,讓已經被逼到絕路的敘利亞難民跨越邊界。如果這些難民接下來想去瑞典,瑞典並沒有義務接收他們。如果是想尋求工作或福利的移民,則完全由東道國決定是否要接收他,以及採用怎樣的接收條件。

反移民主義者強調,每個人類群體最基本的一項權利就是抵禦入侵,不論入侵的是軍隊,還是移民。瑞典人依靠過往的辛勤工作及無數犧牲,才建立繁榮的自由民主政體。如果敘利亞人沒有選擇這麼做,產生的問題可不能強加到瑞典人頭上。如果瑞典選民不希望接收更多的敘利亞移民,無論原因是什麼,他們都有拒絕的權利。而且即便他們願意接收某些移民,大家也要知道這是一種憐憫,而非履行義務。換言之,獲准進入瑞典的移民不論得到怎樣的對待都應該心存感激,而不能認為自己成了主人,還想提出各種要求。

此外,反移民主義者還會說,任何國家都能自己決定自己的移民政策,除了可以要求移民身家清白、學有所長,甚至還能要求移民所信仰的宗教。如果以色列只想接收猶太人,波蘭只願意接收信仰基督教的中東難民,那麼這雖然令人反感,但完全是以色列或波蘭選民的權利。

麻煩的是,人類在很多時候總是希望魚與熊掌兼得。許多國家會對非法移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願意引進短期外國勞動力,就是為了利用外國人的幹勁、才能和廉價的勞動力。但接下來,這些國家卻拒絕讓這些人的地位合法化,說自己不願意接收移民。長遠來看,這可能會使社會出現階級分化,公民屬於上層階級,剝削著無權無勢處於下層階級的外國人。今天,卡達和其他幾個海灣國家的情況正是如此。

只要這項討論沒有定論,移民問題的所有後續工作都很難繼續。由於支持移民主義的人認為人類有權根據自己的意願遷徙到另一個國家,且東道國有接收義務,所以一旦這樣的遷徙權遭到侵犯,東道國不履行接收義務,他們就會燃起熊熊的道德怒火。聽到這種想法,反移民主義者則會瞠目結舌。他們認為移民是一種特權,接收是一種憐憫。不過只是因為拒絕外國人進入自己的國家,就成了種族主義或法西斯主義了嗎?

當然,即便允許移民是一種憐憫而非義務,等到移民在東道國逐漸落地生根,東道國也得對他們及其後代承擔各種責任。所以,今天,美國的反猶太主義者說,「我們在1910年幫了你的曾祖母一個大忙,讓她進入這個國家,所以我們現在想怎樣對你都行」,這是絕對說不通的。

討論二:移民協議的第二條提到,當移民獲准入境後,有接受當地文化的義務。那麼,接受程度有多大?如果移民從父權社會來到自由社會,就得成為女權主義者嗎?如果原本的社會篤信宗教,現在就得接受世俗的世界觀嗎?傳統的服飾規範和飲食禁忌都要全部被拋棄嗎?反移民主義者常常會把這些標準定得很高,但支持移民主義的人則把標準定得很低。

支持移民主義的人會說歐洲本身就非常多元,各個原生族群原本就有非常多樣的信仰、習慣和價值觀,正因為如此,歐洲才會生機勃勃,格外強大。所以,為什麼要逼著移民遵守某些只存在於想像,其實歐洲人也很少會真正照辦的身份認同呢?當英國公民幾乎都不去教堂時,真的要逼移民到英國的穆斯林變成基督徒嗎?如果這些移民來自印度旁遮普邦,他們真的要放棄咖喱和印度香料,支持炸魚薯條和約克郡布丁嗎?如果說歐洲有一個真正的核心價值,那就應該是一種寬容與自由的開放價值觀。這也就意味著歐洲應該對移民持寬容態度,並且允許移民在不損害他人自由及權利的前提下,自由自在地保持其傳統。

反移民主義者也同意寬容和自由是歐洲最重要的價值觀,並指責許多移民群體(特別是來自伊斯蘭國家的移民群體)不寬容、厭惡女性、厭惡同性戀、反猶太。他們認為,正因為歐洲人重視寬容,所以不能讓太多不寬容的人移民。如果意見偏執的群體人數不多,寬容的社會還能夠接納,然而此類極端主義者的數量一旦超過一定的門檻,社會就會發生質變。當歐洲接收了太多來自中東的移民時,最終就會變成中東的模樣。

一些反移民主義者想得更遠,認為民族不僅僅是一群能夠彼此包容的人,所以只是要求移民遵守歐洲的寬容標準還不夠,他們必須具備英國、德國或瑞典文化的各種獨特樣貌,無論這些樣貌是什麼樣的。畢竟,當地方文化允許移民進入的時候,就已經在冒巨大的風險並承擔巨大的代價,我們絕不應要求地方文化自我摧毀。既然地方文化提供了完全的平等,就應該有權要求完全的同化。如果移民無法接受英國、德國或瑞典文化里的某些怪癖,歡迎他們去其他國家。

這個爭論里的兩個關鍵問題,在於對「移民的不寬容」有不同意見,對「歐洲身份認同」也有不同看法。如果移民確實都抱持令人難以忍受的不寬容態度,那麼即便目前支持移民的自由主義歐洲人遲早也會持反對意見。相反,如果多數移民在面對宗教、性別和政治時也展現出自由和寬容,就會讓目前這個反對移民的最有力的論點失去力量。

然而,歐洲身份認同的問題仍然有待解決。雖然寬容是一種共通價值,但說到底,要移民到法國的人得接受哪些獨特的法國規範和價值觀,要移民到丹麥的人又得認同哪些獨特的丹麥規範和價值觀?只要歐洲人對這個問題還有不同的看法,就很難制定明確的移民政策。相反,只要歐洲人對這些問題有一致的看法,歐盟人口總數高達5億,要接收(或拒絕)100萬難民應該不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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