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政治挑戰 第六章 文明:世界的大同

雖然扎克伯格希望人類在線上團結起來,但線下世界最近發生的事似乎讓「文明衝突論」(clash of civilisations)重新回到我們的視野。許多評論家、政治人物和一般大眾認為,敘利亞內戰、「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崛起、英國脫歐、歐盟不穩,都是因為「西方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發生衝突所致。西方想把民主、人權引進伊斯蘭國家,於是引發伊斯蘭世界的激烈反抗。而一波穆斯林移民潮加上伊斯蘭恐怖襲擊,則讓歐洲選民放棄多元文化的夢想,轉而支持排外的地方認同。

根據這種論點,人類一向就分成不同的文明,不同文明的成員會有不同的世界觀,無法兼容。有了這些不兼容的世界觀,文明之間的衝突也就不可避免。就像在自然界,不同物種依照自然選擇的無情法則,為生存而戰,所以縱觀歷史,文明之間一再發生衝突,唯有適者能夠倖存、講述故事。如果有人忽略這個殘酷的事實(不論是自由主義的政治人物,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工程師),就得付出代價。

文明衝突論的政治影響十分深遠。支持者認為,試著調和西方與伊斯蘭世界,註定會失敗。伊斯蘭國家永遠不會採用西方的價值觀,而西方國家也永遠無法成功吸納這些穆斯林移民。根據這種想法,美國就不該接收來自敘利亞或伊拉克的移民,歐盟則應該放棄多元文化的謬論,堂堂正正展示自己的西方認同。而長遠來看,只會有一個文明在自然選擇的無情測試中倖存,所以如果布魯塞爾歐盟總部的官僚們不願意拯救西方文明於伊斯蘭文明的巨浪,那麼英國、丹麥或法國最好站出來走自己的路。

這種論點雖然廣獲認同,但其實會讓人做出錯誤的判斷。宗教激進派可能會帶來根本性的挑戰,但它挑戰的「文明」是全球文明,而不僅僅針對西方文明。伊斯蘭國家(除伊朗)之所以團結起來抵抗伊朗和美國,背後自有原因。即使是宗教激進派,仍帶著中世紀的想像,但基礎早已不再是7世紀的阿拉伯,而是有更多的當代全球文化成分。他們所訴諸的恐懼和希望,屬於那些因感覺疏離而受到孤立的現代青年,而不屬於中世紀的農民和商賈。潘卡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與克里斯托弗·德·貝萊格(Christopher de Bellaigue)這兩位學者說得好,伊斯蘭激進組織成員雖然受穆罕默德影響,但受福柯等人的影響也同樣深遠;他們不僅繼承了倭馬亞王朝(Umayyad)和阿拔斯王朝(Abbasid)的哈里發,也繼承了19世紀歐洲的無政府主義者衣缽。 因此,就算是「伊斯蘭國」,與其說它是某棵莫名其妙的樹上不該長出的分枝,不如說它同樣發源於我們共享的全球文化。

更重要的是,文明衝突論用歷史和生物做模擬,但這種模擬並不正確。人類的群體(從小部落到大文明)和其他動物群體有本質差異,歷史上的衝突也與自然選擇的過程大異其趣。動物物種有客觀上的身份認定,而且即便千千萬萬個世代,也不會變。你是一隻黑猩猩還是一隻大猩猩,並非取決於信念,而取決於基因,而且只要基因不同,表現出的社會行為也就不同。黑猩猩的群體里同時分成雄性猩猩與雌性猩猩的小團體,如果某隻黑猩猩想爭奪權力,就得同時爭取來自兩性的支持。相較之下,大猩猩的團體則只會有一隻雄性大猩猩,帶領著由一群雌性大猩猩組成的後宮,任何可能挑戰其地位的成年雄性大猩猩通常都會遭到驅逐。黑猩猩不會採用像大猩猩那樣的社會形態,大猩猩也不可能採用黑猩猩那樣的組織安排。而且至少就我們所知,黑猩猩和大猩猩這樣的社會系統存在不是短短几十年,而是幾十萬年來一直如此。

人類社會之中不會有這種事。沒錯,人類群體也可能有自成一格的社會系統,但並非由基因決定,也很少能持續超過幾個世紀。如20世紀的德國,短短不到100年,就曾出現6個完全不同的體制:霍亨索倫王朝、魏瑪共和國、納粹第三帝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民主德國)、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聯邦德國),最後則是民主且統一的德國。當然,德國人一直說著德語,也一直熱愛啤酒和德國香腸,但到底有沒有什麼「德國本質」,是他們與其他所有國家的人都不同,而且從威廉二世到默克爾總理一直維持不變的?如果你真的想到了什麼答案,那再推到1000年前呢?5000年前呢?

尚未生效的《歐盟憲法》(European stitution)在前言指出,其靈感來自「歐洲的文化、宗教和人文傳承,這些傳承逐漸發展成為各種共通價值:人類不可侵犯且不可剝奪的權利、民主、平等、自由及法治」。 這很容易讓人以為歐洲文明的定義來自人權、民主、平等、自由等價值觀。有無數演講和文獻直接把古代雅典的民主制度和今日的歐盟聯繫在一起,讚頌歐洲自由民主的歷史長達2500年,但這就像盲人摸象的寓言,盲人只摸到了大象的尾巴,就以為大象像一支畫筆一樣。確實,數百年來,民主思想都是歐洲文化的一部分,但它從來不是歐洲文化的全貌。雖然雅典民主制度赫赫有名、影響深遠,但其實就只是在巴爾幹半島的一個小角落,做了一個稱不上真心實意的實驗,而且只撐了200多年。如果說歐洲文明在過去25個世紀就是民主、就是人權,那麼又怎麼解釋斯巴達和愷撒、十字軍和西班牙征服者、宗教裁判所和奴隸貿易,以及路易十四和拿破崙?難道這些都是異地文明的入侵?

事實上,只要是歐洲人創造的就是歐洲文明,正如基督徒創造的就是基督教文明、穆斯林創造的就是伊斯蘭文明、猶太人創造的就是猶太文明。這幾百年來,這些人都讓這些文明有過非常大的轉變。各種人類群體,與其用延續性來定義,還不如用發生了什麼改變來定義。但這些群體仍然靠著講故事的技巧,為自己創造出一些能夠追溯到遠古的身份認同。不管發生了怎樣驚天動地的改變,他們通常都能融合新舊,讓故事自成體系。

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即便出現種種重大的改變,還是會連成一個連貫且動人的人生故事:「我這個人呢,本來是個工人,但後來成為資本家;出生在法國,現在住在美國;結過婚,又離婚了;得過癌症,然後又死裡逃生……」同樣,要定義如「德國人」這種群體的時候,也可以看看它發生過怎樣的變化:「我們曾經是納粹,但是已經吸取教訓,現在是和平的民主主義者。」而不用去問到底什麼是從威廉二世、希特勒到默克爾所共有的「德國人的本質」。正是那些重大的改變,定義了現在德國人的身份認同。在2018年,德國人的這種身份就是要一邊克服納粹主義留下的各種艱難,一邊堅持自由和民主的價值觀。到2050年,誰又知道那時候該如何定義「德國人」呢?

人類常常拒絕承認這些變化,尤其是涉及核心政治或宗教價值的時候。我們總是堅稱自己的價值觀是古代祖先留下的寶貴遺產,但我們之所以能這樣講,完全是因為祖先仙逝已久而無法反駁。以猶太教對女性的態度為例,現在的極端正統派禁止公共領域出現女性的形象,所以如果客戶群是極端正統派,那麼廣告牌和廣告上通常只有男人和男孩,不會出現女人和女孩。

2011年,總部位於紐約布魯克林的猶太極端正統派刊物《日誌》(Di Tzeitung)爆出醜聞。《日誌》刊出了一張美國總統偕高層觀看美軍突襲本·拉登的照片,卻用修圖軟體把所有女性抹去,其中包括國務卿希拉里。該報解釋,根據猶太教的「莊重法則」,不得不這麼做。類似的另一則醜聞,則是在《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遭遇恐怖襲擊之後,多國領導人在巴黎參加了一場反恐大遊行,但以色列《預兆報》(HaMevaser)所刊出的照片也用修圖軟體抹去了德國總理默克爾,希望避免她的影像讓虔誠的讀者心中生起任何淫念。另一家極端正統派報紙《通信報》(Hamodia)的發行人也聲援這種做法,解釋這種做法的背後是「數千年的猶太傳統」。

關於不能看到女性的禁令,執行最嚴格的地方就是猶太教堂。正統派的猶太教堂會小心地將男女隔離,女性只能待在一個特定區域,隱身於布簾之後,以免任何男性在禱告或讀經時意外地看到女性的身影。然而,如果這一切背後真有幾千年的猶太傳統、亘古不變的神聖法則,為什麼考古學家在以色列發掘出了《密西拿》和《塔木德》時代的古代猶太教堂,卻沒發現性別隔離的跡象,反而在一些美麗的馬賽克地板和壁畫上都繪有女性,甚至有些女性的穿著還頗為暴露?寫了《密西拿》和《塔木德》的拉比們常常在這些猶太教堂禱告和研究,但現代的正統派卻認為這些圖像褻瀆了古代傳統。

扭曲古代傳統的情況,其實所有宗教皆然。「伊斯蘭國」誇口自己要回歸純正的伊斯蘭教,但事實上是對伊斯蘭教提出自己全新的詮釋。沒錯,「伊斯蘭國」會引用許多古老的文本,但在選擇要引用哪些、忽略哪些,又要怎麼詮釋的時候,卻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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