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如果我沒有出差錯,我有幸正在和別祖霍夫伯爵攀談。」過路客人從容不迫地大聲地說。皮埃爾沉默不言,用那疑問的目光透過眼鏡注視著他的對話人。

「久聞大名,」過路客人繼續說,「我也聽說閣下遭遇不幸,」他好像強調最後一個詞,好像他說了一句:「是的,不幸,不管您是怎樣說,我還是知道,您在莫斯科發生的事,是一大不幸,」「閣下,對此我深表遺憾。」

皮埃爾面紅耳赤,急忙從床上放下一雙腳,向老頭彎下腰來,不自然地、畏葸地露出微笑。

「閣下,我不是出於好奇而向您提到這件事情,而是因為更重要的緣由。」他沉默半晌,一直盯著皮埃爾,坐在沙發上向前移動一下身子世紀20年代的德國,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在西歐和美國廣泛,用這個姿勢請皮埃爾在他身旁坐下來。皮埃爾很不願意和這個老頭談話,但他情不自禁地順從他的意思,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來。

「閣下,您很不幸,」他繼續說道,「您很年輕,我已經老了。我願意竭盡全力地幫助您。」

「哎呀,」皮埃爾面露不自然的微笑說,「我很感謝您……請問您從哪裡來?」過路客人的面容顯得不和藹,甚至冷漠而嚴峻,雖然如此,但是新相識的言談和面容卻對皮埃爾產生強烈的魅力。

「但是,如果我們之間的談話因為某種緣故會使您感到不愉快的話,」老頭子說,「那末,閣下「物體就是感覺的集合」,作為唯物主義基石的物質,只是一,就請您率直地說。」於是他忽然出乎意外地流露出父親般溫柔的微笑。

「啊,不是這麼回事,根本不是這麼回事,相反地,和您交朋友我很高興。」皮埃爾說,他又向新相識的手上瞥了一眼,距離更近地仔細瞧了一下他的戒指,他看見了戒指上刻出的骷髏圖樣——共濟會的標誌。

「請您允許我問問,」他說道,「您是共濟會員嗎?」

「是的,我屬於共濟會,」過路客人說,越來越深情地諦視皮埃爾的眼睛。「我代表我自己,並且代表他們向您伸出友誼的手。」

「我怕,」皮埃爾說,流露出微笑,在共濟會員個人對他的信任和他對共濟會員信仰的嘲笑這一習慣之間,他搖擺不定,「我怕我頭腦簡單,難以理解,怎麼說呢,我怕我對整個宇宙的觀點和您大有徑庭,我們是不能相互理解的。」

「我熟悉您的觀點,」共濟會員說,「您所說的那種觀點對於您彷彿是思維活動的產物,這是大多數人的觀點,也就是驕傲、懶惰和愚昧造成的同樣的後果。閣下,請您原諒我,如果我不熟悉它,我就不會跟您談話了。您的觀點是一種可悲的謬見。」

「正如我所能推斷的那樣,您也陷入了謬誤之中。」皮埃爾面露微笑時說。

「我決不敢說,我洞悉真理,」共濟會員說,他以那明確而堅定的言詞越來越使皮埃爾感到驚訝。「誰也不能獨自一人獲得真理,從我們的始祖亞當到我們當代,只有依靠千百萬代人的共同參與,才能一磚一瓦地興建起不愧稱為偉大上帝所在地的廟堂。」共濟會員把話說完後,閉起了眼睛。

「我應當對您說,我不信仰,不……信仰上帝。」皮埃爾深感遺憾地、吃力地說,他覺得必須把真情全部說出來。

共濟會員仔細地瞧瞧皮埃爾,微微一笑,那神態就像擁有百萬家財的富翁對一個窮人露出微笑似的,窮人想對富翁說,他這個窮人缺乏能夠使他幸福的五個盧布。

「是的,閣下,您不知道他,」共濟會員說,「您不可能知道他。您不知道他,所以您也不幸。」

「是啊,是啊,我不幸,」皮埃爾承認,「可是,我應該怎麼辦呢?」

「您不知道他,閣下,所以您很不幸。您不知道他,不過他就開這兒,他在我心中,他在我的話語中,他在你心中,甚至在你甫才說的那些褻瀆的話語中。」共濟會員用那嚴肅的、顫抖的聲音說。

他沉默片刻,嘆了一口氣,看來他力圖鎮靜下來。

「如果他不存在,」他輕聲地說,「我和您就不會談到他,閣下,我們談到的是什麼?是誰?你否定誰呢?」他忽然說道,話音中帶有極度興奮的威嚴的意味。「既然他不存在,是誰臆想出來的?為什麼在你身上會有一個假設;有這麼樣的不可理解的內心世界?為什麼你和全世界已經推測出這種不可思議的內心世界——具有萬能、永恆和無限這些特性的內心世界的存在?……」他停下來,很久地沉默不言。

皮埃爾不能,也不願意打破這種沉默。

「他是存在的,可是難以理解他。」共濟會員又說起話來,他的眼睛不是向皮埃爾的面龐,而是向他自己前面望去,那兩隻老年人的手翻動著書頁,由於內心的激動,這雙手不能靜止不動。「如果他是一個人,你懷疑這個人的存在,我可以把他領到你身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給你瞧瞧。但是我這個微不足道的凡人怎麼能向那個盲目的、或者熟視無睹的、不去理解他而且有目也看不清也不明了自己的骯髒行為和缺陷的人展示他的萬能、永恆和仁慈呢?他沉默一會兒,「你是什麼人?你是什麼東西?你自命不凡,認為你是個賢人,因為你會道出這些褻瀆的話,」他含著陰悒的譏笑說。「你比小孩更愚蠢、更不明事理,小孩玩耍精工鐘錶零件時,會冒失地說他不信任製造鐘錶的師傅,其原因是,他不明了鐘錶的用途。認識上帝是很困難的。從始祖亞當到我們今天,許多個世紀以來,我們一直為這種認識而進行工作,但是我們還遠遠未能達到目的,我們都認為,不理解上帝只是我們的弱點和他的偉大……」

皮埃爾極度緊張,用那明亮的眼睛瞅著共濟會員的面孔,聽他說下去,沒有打斷他的話,也不問什麼,而是誠心地相信這個陌生人對他說的話。他是否相信共濟會員言談中合乎情理的論據,或者像兒童一樣相信共濟會員發言的語調、堅強信念和熱忱、相信嗓音的顫抖有時幾乎會打斷共濟會員的發言,或者相信老年人這對由於信仰而變得衰老的閃閃發亮的眼睛,或者相信從共濟會員整個內心世界中閃耀出光輝的那種沉著和堅定以及對自己使命的認識;與皮埃爾的頹喪和失望相比照,共濟會員的這些特點使皮埃爾大為驚訝,他誠心地希望確立自己的信念,而且也這樣做了,他體會到一種安泰、更新和復活的快感。

「上帝不是靠智慧所能理解的,而是要在生活中去理解。」

共濟會員說。

「我不明白,」皮埃爾說,他恐懼地感覺到自己心中升起了疑團。他害怕對話人的模糊不清的、難以令人信服的論據,他害怕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說道,「人類的智慧怎麼不能領悟您所說的知識。」

共濟會員流露出慈父般的溫順的微笑。

「至高的智慧和真理彷彿是我們要吸收的最清潔的水分,」他說,「我是否能把這種清潔的水分裝進不清潔的器皿,再來評論它的潔凈呢?只有從內心洗滌我自己,才能使吸收的水分達到某種潔凈的程度。」

「是啊,是啊,正是這樣!」皮埃爾高興地說。

「至高的智慧的根基不光是理性,也不是理性知識所劃分的世俗的物理學、歷史學、化學及其他。至高的智慧是獨一無二的。至高智慧包含有一門科學,即是包羅萬象的科學、解釋整個宇宙和人類在宇宙中所佔地位的科學。為了給自己灌輸這門科學,就必須洗凈和刷新人的內心,因此在汲取知識之前,務必要有所信仰,對自己加以改造。為了達到這種目的,我們的靈魂中容納了所謂良心的上帝之光。」

「對,對。」皮埃爾承認他說的話是對的。

「請你用精神的眼睛望望自己的內心,問問你自己,你是否滿意自己?你單憑智慧獲得了什麼成就?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閣下,您非常年輕、您非常富有、您非常聰明而且有學問。您憑賜予您的這些財富做出了什麼事業?您是否滿意自己和您自己的生活?」

「不,我仇恨自己的生活。」皮埃爾皺著眉頭說。

「你仇恨生活,那末你就改變它吧,你凈化自己吧,在你凈化的時候,你就會認識智慧。閣下,您看看自己的生活吧。您是怎樣過活的?在狂歡暴飲和淫逸的生活中,您向社會得到一切,卻未為它作出任何貢獻。您得到了財富。您是怎樣花掉的?您為他人作了什麼?您是否為幾萬奴隸著想?您是否在智力和體力上幫了他們的忙?並沒有。您享用他們的勞動,過著淫蕩的生活。您就是幹了這種勾當。您是否已經選擇了一個服務地點,在那裡您可以給他人帶來好處?並沒有。您是過著遊手好閒的生活。您後來結婚了,閣下,承擔了教導年輕婦女的責任,您究竟做了什麼呢?您沒有幫助她尋找真理的道路,卻使她陷入虛偽和不幸的深淵。有個人侮辱您,您竟然把他打死,您說您不知道上帝,您仇視自己的生活。閣下,這裡頭沒有什麼不易於了解的東西!」

說完這些話之後,共濟會員好像由於不停地談天,談得太久,談疲倦了,他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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