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九〇

八月末時,拉爾夫伯爵在他長期的扈從阿蘭·弗恩希爾老爺和他新發現的兒子薩姆的陪同下,巡視了夏陵周圍他的領地。儘管薩姆已長大成人,他仍然喜歡讓這個兒子隨侍左右。他的另外兩個兒子傑里和羅利,做這樣的事情還太小。薩姆並不知道拉爾夫是他的父親,而拉爾夫也很愉快地保守著這個秘密。

他們所到之處看到的情景讓他們觸目驚心。拉爾夫的農奴正成百上千地死去,或在垂死當中,地里的莊稼根本無人收割。在他們從一地到另一地的途中,拉爾夫越來越生氣,也越來越沮喪。他的冷嘲熱諷讓他的隨從噤若寒蟬,他的壞脾氣也使他的馬好似驚弓之鳥。

在每座村莊,以及歸農奴所有的土地中,都有若干英畝的土地是伯爵個人專有的,應當由伯爵的僱農耕種,一些農奴也有義務每星期為伯爵勞動一天。如今這些土地是所有土地中境況最糟的。他的許多僱農,還有一些應當為他出工的農奴,都已經死了。還有一些農奴在上次瘟疫流行後,通過談判得到了更優惠的租賃條件,因而已無義務再為領主勞動了。最糟糕的是,當下還根本雇不到勞力。

拉爾夫來到韋格利時,在領主宅第後面轉了一圈,看了看由木頭建成的巨大穀倉。往年的這時候,穀倉里早就堆滿了等待碾磨的穀物——然而現在卻空空如也。甚至還有一隻貓在一座乾草棚中生了一窩小崽。

「我們拿什麼做麵包?」他沖內森總管咆哮道,「沒有大麥釀啤酒,我們喝什麼?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得想點兒辦法呀。」

內森看上去很是蠻橫。「我們所能做的,就是重新分配土地。」他說。

拉爾夫為他的無禮很感吃驚。內森一向是阿諛奉承的。這時內森瞪了一眼年輕的薩姆,於是拉爾夫明白了這個馬屁精變化的原因。內森對薩姆殺了他兒子喬諾一向懷恨在心。拉爾夫不僅沒有懲罰薩姆,而且先是赦免了他,繼而又讓他當上了護衛。怪不得內森看上去憤憤不平呢。

拉爾夫說:「村裡一定有那麼一兩個年輕人可以多種幾畝地的。」

「啊,是的,但他們不願意交過戶費。」內森說。

「他們想白白地得到土地?」

「是的。他們能看出你現在地太多而人手不夠,他們明白自己有條件討價還價。」以往內森一向是熱衷於斥責桀驁不馴的刁農的,現在卻似乎也為拉爾夫的窘境而感到幸災樂禍了。

「他們這個樣子,就好像英格蘭是他們的,而不是貴族的。」拉爾夫氣憤地說道。

「這實在是不像話,爵爺,」內森的語氣謙恭多了,但他臉上又浮現出一副狡黠的神情,「比如,伍爾夫里克的兒子戴夫想娶阿瑪貝爾,並接手她母親的土地。這樣倒也合理:安妮特的土地一向管理得不好。」

薩姆開腔了。「但我父母不會付過戶費的——他們一向反對這樁婚事。」

內森說:「不過,戴夫自己付得起。」

拉爾夫很是詫異。「怎麼回事?」

「他賣出了在森林裡種的新作物。」

「茜草。顯然我們踩踏得很不徹底。他賣了多少錢?」

「誰也不知道。不過格溫達買了頭小奶牛,伍爾夫里克買了把新刀……禮拜天上教堂時,阿瑪貝爾圍了條新圍巾。」

而內森肯定也得到了一筆不菲的賄賂,拉爾夫心想。「戴夫膽大妄為,我本不想縱容他,」他說,「但我沒辦法。就把那些地給他吧。」

「那你就得特許那樁他父母反對的婚事了。」

戴夫曾為此求過拉爾夫,但拉爾夫拒絕了他,不過那是瘟疫複發前的事情了,現在拉爾夫正急需人手。他很不情願改變這樣的決定,但這是不得不付出的小小代價。「我准許他。」他說。

「太好了。」

「不過咱們去看看他。我要親口對他說。」

內森大吃了一驚,但他當然不會反對。

拉爾夫的真實意圖是想再見見格溫達。她身上有某種氣質總是令他慾火中燒。他們上次在狩獵小屋的遭遇,並沒有讓他的滿足持續太長時間。自那以後一連好幾個星期,他都時常想起她。如今那些他平素交歡的女子,比如年輕的娼妓、酒館的蕩婦、青春的侍女等,已經刺激不起他的興趣了。儘管在他行事時她們都故作歡顏,他卻明白她們都是為了事後他給的錢。而格溫達正相反,她毫不掩飾自己對他的憎惡,對他觸碰的反應是戰慄和痙攣。奇怪的是,這卻令他興奮不已,因為格溫達是誠實的,那體驗便也是真實的。他們在狩獵小屋的那次相會之後,他給了她一袋銀便士,她卻狠狠地擲還給他,竟然把他的胸脯都砸腫了。

「他們今天在『溪地』,正翻他們收割的大麥呢,」內森說,「我領你去。」

拉爾夫和隨從跟著內森出了村,沿著大片農田邊上的小河向前走去。韋格利一向多風,但今天夏日的微風又輕柔又溫暖,就像格溫達乳房給人的感覺。

有幾條狹長的田地里,莊稼已經收割了,但在另外一些田地里,拉爾夫絕望地看到已經熟過了頭的燕麥、大麥和野草混雜在一起。有一片黑麥田已經收割了,卻沒有打捆,結果黑麥散了一地。

一年前他還以為他在財務上的一切麻煩都已經了結了。他從最近一次法國戰爭中凱旋時帶回了一名俘虜——納沙泰爾侯爵,談定贖金為五萬鎊。然而侯爵家籌不起這筆錢。在普瓦捷戰役中被威爾士親王俘獲的法國國王約翰二世,也發生了同樣的情況。國王約翰在倫敦住了四年,名義上是囚徒,實際上舒舒服服地住在蘭開斯特公爵所建的薩伏伊新宮中。國王的贖金被降低了,但迄今仍沒有交齊。拉爾夫曾派阿蘭·弗恩希爾去了趟紐沙特,重新商談侯爵的贖金,阿蘭把價碼降到了兩萬鎊,可侯爵家還是交不起。繼而侯爵死於瘟疫,拉爾夫重新陷入了困境,不得不惦記起莊稼的收成來。

時值日中,農民們都在田間地頭吃著午餐。格溫達、伍爾夫里克和戴夫在一棵樹下席地而坐,吃著生洋蔥和冷豬肉。他們看見有人騎馬而來,都站了起來。拉爾夫徑直奔向格溫達一家,揮手叫其他人走開。

格溫達穿著一件寬鬆的綠色連衣裙,遮掩了她的體形。她的頭髮束在腦後,使她的臉更像老鼠了。她的手很臟,指甲縫裡全是泥。然而,當拉爾夫打量起她時,他在想像中看到的卻是她赤身裸體,躺在床上等著他,一副無可奈何又憤恨厭惡的表情。他的慾火又被激發了起來。

他把目光從她身上移開,轉向了她丈夫。伍爾夫里克平視著他,神情不卑不亢。他那黃褐色的鬍子已經有些斑白,但還沒有遮掩住拉爾夫留給他的劍痕。「伍爾夫里克,你兒子想娶阿瑪貝爾,還想接管安妮特的土地。」

格溫達答話了。她向來做不到只在別人問話時才開腔。「你已經偷走了我的一個兒子了——你還想偷走另一個嗎?」她憤憤地說道。

拉爾夫沒理她。「誰來繳租地繼承稅呢?」

內森插嘴說:「共三十先令。」

伍爾夫里克說:「我沒有三十先令。」

戴夫平靜地說道:「我能付。」

面對這麼一大筆錢他竟然不動聲色,想必茜草賣得很不錯,拉爾夫心想。「很好,」他說,「那樣的話——」

戴夫打斷了他的話。「可是你有什麼條件呢?」

拉爾夫感覺到自己臉紅了。「你什麼意思?」

內森又插嘴了。「當然,和安妮特掌管那些地的條件一樣。」

戴夫說:「那我謝謝伯爵了,我不能接受他的這份好意。」

拉爾夫說:「你到底想怎樣?」

「我願意接管這些地,我的爵爺,但只願意做自由的佃農,繳現金地租,不承擔例定勞役。」

阿蘭老爺惡狠狠地問道:「你敢和夏陵伯爵討價還價嗎?你這膽大包天的狗崽子!」

戴夫嚇了一跳,但並沒有畏縮。「我沒想冒犯你,爵爺。但我想自主決定種我能賣得出去的莊稼。我不想種內森總管根本不看市場價格就選的莊稼。」

拉爾夫心想,戴夫繼承了格溫達的那股子頑固勁兒。他氣憤地說道:「內森表達的是我的意願!你難道認為你比伯爵還明白嗎?」

「請原諒,爵爺,但你既不耕地也不去市場。」

阿蘭的手伸向了他的劍鞘。拉爾夫看見伍爾夫里克瞟了一眼他的長柄大鐮刀。那鐮刀倒在地上,鋒利的刀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拉爾夫的另一邊,年輕的薩姆的坐騎不安地蹦跳著,透露出騎手的緊張。拉爾夫心想,假如真的打起來了,薩姆會站在他的主人一邊,還是站在他的家庭一邊?

拉爾夫並不想打鬥。他想把莊稼收割了,而殺死農民只會使事情更麻煩。他用手勢制止了阿蘭。「瘟疫就是這樣敗壞了人心,」他厭煩地說道,「我答應你的要求,戴夫,因為我不得不這麼辦。」

戴夫吸了口氣,說道:「能寫下來嗎,爵爺?」

「你還想要一個副本,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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