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八七

凱瑞絲必須阻止菲利蒙當主教。這是他迄今最大膽的行動,但他準備得格外細緻,而且他有機會。若是他得逞了,他就會再度控制醫院,也就有了摧毀她畢生心血的權力。但他還可能變本加厲。他會恢複舊日黑暗的正統教義,會在村莊里任命像他本人一樣心狠手辣的教士,會關閉為女孩子們開辦的學校,會反對跳舞。

她在選擇主教問題上沒有發言權,但有辦法施加壓力。

她第一個遊說的是亨利主教。

她和梅爾辛前往夏陵的主教宅第去見他。路上,梅爾辛仔細打量著每一個進入視野的黑頭髮姑娘,當路旁沒有姑娘時,他就掃視森林。他在尋找洛拉,但當他們抵達夏陵時,卻連她的影子也沒看見。

主教宅第坐落在中心廣場上,在教堂的對面,羊毛交易樓的旁邊。今天不是集日,所以廣場上人很少,那個永久樹立在那裡的絞刑架便顯得格外醒目,在警告著壞人們:看看郡民們將怎樣對付不法之徒。

主教宅第是座樸實無華的石砌建築。底層有一個廳和一個禮拜堂,二層有幾間辦公室和幾間私人住房。亨利主教給這座宅第帶來了一種凱瑞絲認為大概是法國式的風格。每間屋子似乎都能入畫。主教宅第的裝飾絲毫不鋪張奢華,不像菲利蒙在王橋的宅第,到處是地毯、掛毯和珠寶,讓人想起強盜的洞穴。然而,亨利的房子中也有一些極具藝術性的物件,使房中的一切都顯得令人愉快,比如:一座能映照從窗外射來的光的銀燭台;一張閃閃發光又古色古香的橡木桌;沒有點燃的壁爐上擺放著春天的花朵;牆上掛著綉有大衛和約拿單故事的小幅掛毯。

亨利主教不是敵人,但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盟友,當他們在廳里等候時,凱瑞絲不安地想道。他也許會說他將努力超脫於王橋的爭執之上。如果以更大的惡意來揣度他,那麼無論他作出什麼決定,都會堅定不移地關注自己的利益。他不喜歡菲利蒙,但他不會讓這一點來影響他的判斷的。

亨利進來時,像往常一樣,克勞德教士跟在後面。這兩人都不顯老。亨利比凱瑞絲稍大一點,克勞德可能要小十歲,但兩人看上去都像是小夥子。凱瑞絲注意到,教士通常都會比貴族顯得年輕許多。她懷疑這是因為大多數教士——除少數道德極其敗壞者外——都過著有節制的生活。他們的禁食制度迫使他們在星期五、聖徒節,以及整個大齋節期間,都只能吃魚和蔬菜,理論上他們也不允許喝醉酒。貴族和他們的妻子正相反,縱情吃肉,豪飲狂歡。他們的臉上布滿皺紋,他們的皮膚易於脫落,他們的身材大多佝僂,而教士們在他們平靜、簡樸的一生的晚年,仍大多保持著勻稱的體型和敏捷的身姿,恐怕這就是原因。

梅爾辛祝賀亨利被提名為蒙茅斯大主教,隨即直截了當地進入了正題:「菲利蒙副院長停止了塔樓的建造。」

亨利刻意以一種不偏不倚的語調問道:「有什麼原因嗎?」

「有一個借口,也有一個理由,」梅爾辛說,「借口是設計存在缺陷。」

「那麼所謂的缺陷是什麼呢?」

「他說沒有模架的話沒法建造八角形的尖塔。通常的確是這樣,但我想出了一個辦法。」

「什麼……?」

「非常簡單。我先建一座圓形的尖塔,那不需要模架,然後在它外面用石頭和灰泥再砌一個八角形的薄薄的包層。從視覺上看,尖塔是八角形的,但從結構上講,它其實是圓錐形的。」

「你跟菲利蒙說了這辦法了嗎?」

「沒有。如果我說了,他會另找借口的。」

「他真正的理由是什麼?」

「他想另建一座聖母堂。」

「啊。」

「這是他討好高級教士的行動之一。上次雷金納德會吏總來王橋,他佈道反對人體解剖。他還對國王的顧問說他不會反對教會徵稅。」

「他的目的是什麼?」

「他想做夏陵的主教。」

亨利一揚眉毛。「菲利蒙一向膽大,我承認這點。」

克勞德首次開口了。「你怎麼知道的?」

「格利高里·朗費羅告訴我的。」

克勞德看著亨利說:「如果是這樣的話,格利高里會知道的。」

凱瑞絲能看出亨利和克勞德都沒有預料到菲利蒙如此野心勃勃。為了確保他們不要忽視問題的嚴重性,她說:「如果菲利蒙得逞了,你作為蒙茅斯大主教,就得沒完沒了地評判菲利蒙主教和王橋鎮民之間的糾紛。你知道以往發生過多少這樣的摩擦嗎?」

克勞德說:「我們當然知道。」

「我很高興我們的看法是一致的。」梅爾辛說。

克勞德沉思著,說:「我們必須另提一位候選人。」

凱瑞絲正等著這句話。「我們心中已經有一個人選了。」她說。

克勞德問:「誰?」

「你。」

屋裡一陣沉寂。凱瑞絲能看出克勞德喜歡這主意。她猜想他也許私下裡很妒羨亨利的晉陞,懷疑自己是否註定一輩子要當亨利的助手。他對主教這個職位勝任有餘。他非常熟悉主教教區,並且已經在處理大多數行政事務了。

然而,兩個人此刻肯定都在思考他們的私生活。凱瑞絲確信他們的關係形同夫妻:她親眼看到過他倆親嘴。但最初浪漫的衝動已經過去幾十年了,她的直覺在告訴她,他們能夠忍受暫時的分別。

她說:「你們還會一起處理很多事情的。」

克勞德說:「大主教有很多理由訪問王橋和夏陵。」

亨利說:「王橋的主教也需要經常來蒙茅斯。」

克勞德說:「做主教是一個很大的榮譽。」他的眼裡閃爍著快樂的光芒,又說,「特別是在大主教你的領導下。」

亨利將眼光移開,假裝沒注意到這句話的雙關意味。「我覺得這是個高明的主意。」他說。

梅爾辛說:「王橋教區公會將支持克勞德——這點我可以保證。不過你,亨利大主教,必須向國王提出這個建議。」

「當然。」

凱瑞絲問:「我可以再提一個建議嗎?」

「請講。」

「也給菲利蒙另外安排個位置。我不知道是否合適,比如林肯郡的副主教。他會喜歡的,不過那會讓他遠離這兒。」

「好主意,」亨利說,「如果他在兩個職位上都獲得了提名,那麼獲得哪個職位的可能性就都在下降。我會留心一切動向的。」

克勞德站起身來。「這太讓人興奮了,」他說,「你們願意和我們共進午餐嗎?」

一個僕人走了進來,對凱瑞絲說道:「外面有人找你,夫人。是個小男孩兒,不過他好像很傷心。」

亨利說:「讓他進來吧。」

一個約摸十三歲的男孩兒走了進來。他渾身很臟,穿的衣服卻不便宜,凱瑞絲猜他家境不錯,但遭了什麼難。「你能去我們家一趟嗎,凱瑞絲嬤嬤?」

「我已經不是修女了,孩子,不過你有什麼事?」

男孩兒說得很快:「我爸爸、媽媽,還有我哥哥,全都病了,我媽媽聽人說你到主教宅第來了,就讓我來請你。她知道你幫助窮人,不過她付得起錢。你能去一趟嗎?求求你。」

這樣的請求對凱瑞絲來說可不少見,無論她去哪兒,都帶著一個藥箱。「我當然能去,孩子,」她說,「你叫什麼?」

「賈爾斯·斯派塞,嬤嬤,我領你去,我等著你。」

「好的,」凱瑞絲轉身對主教說道,「你們請先用午餐吧,我會儘快趕回來的。」說罷她拎起藥箱,跟著小男孩出去了。

夏陵之存在,是因為有小山上的郡守城堡,正如王橋之存在是因為有修道院一樣。市場廣場附近是鎮上頭面人物們的大房子。這些人有羊毛商、郡守屬下的官員、國王的官員如驗屍官等。稍遠一點是比較富裕的商人和工匠的住宅,如金匠、裁縫和藥師等。賈爾斯的父親是個香料商,正如他的姓氏所表明的 。賈爾斯領著凱瑞絲來到這個地區的一條街上。像這個階層大多數人家的房子一樣,賈爾斯家的房子一樓也是石頭建的,用做庫房和店面,上面居住用的樓層則是用相對不那麼結實的木材建的。今天店面關門上鎖。賈爾斯領著凱瑞絲從外面的樓梯上了樓。

她剛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疾病的氣味。她遲疑了一下。這是一種特殊的氣味,觸動了她記憶中的某根弦,使她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

她沒多想,就走過起居室進了卧室,於是她找到了可怕的答案。

屋子四周的墊子上躺著三個人: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女人、一個稍微老一點的男人,還有一個少年。那個男人病得很重。他躺在那裡呻吟著,因為發燒而大汗淋漓。他的襯衣自脖子處敞開著,能看到他胸部和喉嚨上有很多黑紫色的斑點。他的嘴唇上和鼻孔中都有血跡。

他得的是瘟疫。

「到底複發了,」凱瑞絲說,「上帝幫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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