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七五

格利高里·朗費羅爵士終於返回了倫敦,但他回來得驚人地快,如同他像個皮球似的在那座大都市的城牆上彈了回來。他在天奇大廳晚餐時分露了面,滿臉備受折磨的樣子,扁平的鼻孔中喘著粗氣,長長的灰發因出汗而絞作一團。他走進來時,缺少了往常那種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神氣。拉爾夫和阿蘭正站在一座窗前,觀賞著一把新式的寬刃短刀。格利高里一語不發,高大的身軀一屁股坐進拉爾夫的雕花大椅中: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他還是那樣高傲地不請自坐。

拉爾夫和阿蘭期待地望著他。拉爾夫的母親挑剔地吸著鼻子:她不喜歡沒教養的舉止。

格利高里終於開了口:「國王不喜歡不服從。」

這話嚇了拉爾夫一跳。

他焦急地瞅著格利高里,並且自問他究竟做了什麼會被國王視為不服從。他想不出一件來。他緊張地說:「我很遺憾,國王陛下不高興——我希望與我無關。」

「已經把你卷進去了,」格利高里煩惱地說得不清不楚,「連我也捎帶上了。國王認為,當他的意願受挫時,就是立下了不好的先例。」

「我很同意。」

「所以你和我要在明天離開這裡,騎馬到伯爵堡去見菲莉帕女士,讓她嫁給你。」

原來如此,拉爾夫大大鬆了口氣。對於菲莉帕的執拗,秉公而論,他不能負任何責任——儘管什麼公道對國王並無區別。不過,從字裡行間判斷,他猜想,挨批的人是格利高里,所以眼下格利高里決心挽救國王的計畫,也給自己掙回一點面子。

格利高里的話語中充滿了怒氣的威脅。他說:「等我把她的事了斷了,我向你保證,她會求你娶她的。」

拉爾夫想像不出,這怎麼能辦成。正如菲莉帕本人指出的,你可以領著一個女人踏上婚禮殿堂的通道,但你不能強迫她說「我願意」。他對格利高里說:「有人告訴我,寡婦拒婚的權利實際上是由大憲章保障的。」

格利高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不著提醒我。我就是向國王陛下提起這個才犯了錯誤的。」

拉爾夫想不出,在這種情況下,格利高里打算用什麼威脅或許諾使菲莉帕屈服於他的意志。就他本人而言,要想娶她,他是無計可施了。只有將她強行劫持到一個孤立的教堂里,由大大地賄賂了一筆錢的教士對她的「不,絕不」的高聲叫喊裝聾作啞一招了。

第二天一早,他們只帶了很少的隨從便出發了。這正是收穫季節,在田地里,男人們在收割高大的黑麥稈,而婦女則跟在後邊捆麥穗。

近來,拉爾夫對收穫擔心的時間要多於對菲莉帕的顧及。倒不是因為氣候——其實是蠻不錯的,而是因為瘟疫。他的佃戶太少,而僱工幾乎為零。許多僱工被凱瑞絲副院長那樣不講情面的地主從他手裡偷走,她還誘使別的地主提出高工錢和吸引人的租佃條款。拉爾夫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給了他的農奴以自由條款,就是說,他們沒有在他的土地上幹活的義務——這一安排使拉爾夫在收穫時節的人手所剩無幾。結果,他的一些莊稼很可能會爛在地里。

不過,他覺得,如果他能娶到菲莉帕,他的難處就會過去。他將有比他目前控制的多十倍的土地,外加十多項其他收入,包括法庭、森林、市場和磨坊。而他的家族也就會在貴族中重振旗鼓。傑拉德爵士將在去世前成為一位伯爵的父親。

他還是想不出格利高里腦子裡打的什麼主意。菲莉帕已經為自己立下了挑戰的任務,她要公然蔑視格利高里的駭人的意志和強力的關係。拉爾夫可不願意處於和她一樣的境地。

快到正午的時候,他們抵達了伯爵城堡。雉堞上白嘴鴉的吵鬧聲總是讓拉爾夫回憶起他在這裡為羅蘭伯爵當侍從的年月——他有時覺得,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的時期。但如今沒有伯爵,這地方冷清得很。在低院里沒有侍從做野蠻的遊戲,也沒有戰馬在馬廄外被照看和踏圈時的嘶鳴,也沒有武裝人員在城堡的台階上擲骰子。

菲莉帕和奧狄拉以及幾個女侍在那間舊式的大廳里。母女二人並肩坐在一台織機前的板凳上,一起織著一幅掛毯。掛毯完成之後,會是一幅展現森林風光的圖景。菲莉帕在用褐色的絲線織樹榦,奧狄拉則用鮮綠色織樹葉。

「真棒,但需要更多的生氣,」拉爾夫用歡快友好的聲腔說,「幾隻鳥和兔啦,也許可以再有幾隻狗追逐一頭鹿。」

菲莉帕和往常一樣,對他不理不睬。她站起身,後退幾步,躲開了他。那姑娘也照樣離開了。拉爾夫注意到,母女二人身高相仿。菲莉帕問:「你來這裡幹嗎?」

拉爾夫不痛快地想,隨你怎麼看吧。他半轉過身讓開她。「格利高里爵士在這兒有話跟你說。」他說罷,便走到一扇窗前向外看,像是很煩躁的樣子。

格利高里很正經地向兩位女士致意,說他希望沒有打擾她們。這是廢話——他其實對她們的清靜不管不顧——但這番禮數似乎平息了菲莉帕,她請他就座。他隨後說道:「國王對你不高興了,伯爵夫人。」

菲莉帕垂下頭。「我當真十分抱歉,惹得陛下不快。」

「他想獎賞他的忠僕拉爾夫爵士,賜他為夏陵伯爵。與此同時,他還為你找了一位年輕力壯的夫君,為你女兒找了一個好繼父。」菲莉帕戰慄了一下,但格利高里沒有理睬,「他對你執拗的違抗很不解。」

菲莉帕露出了怯意,這在她是理所當然的。若是她有個兄弟或叔叔為她挺身而出,事情就會不同了,可是瘟疫奪走她全家人的性命。作為一個沒有男性親人的婦女,她沒人出面在國王震怒時保護她。「他要怎麼做呢?」她憂慮地問。

「他沒有提到『背叛』這個詞……還沒有。」

拉爾夫不敢肯定菲莉帕會不會依法被論背叛罪,但這樣的威脅還是讓她面色蒼白了。

格利高里繼續說:「他要我第一步先跟你講道理。」

菲莉帕說:「當然,國王把婚姻視為政治問題——」

「就是政治問題,」格利高里打斷她的話,「若是你這漂亮的女兒異想天開地愛上了一個廚房打雜女僕的迷人的兒子,你就會像我說你一樣對她說,貴族婦女是不能嫁給她們的意中人的;你還會把她鎖在她的房間里,並在她的窗外鞭打那男孩,直到他永遠放棄她為止。」

菲莉帕的樣子像是受到了羞辱。她不願意由一個不過是律師的人對她指手畫腳地講她地位的職責。「我懂得一位貴族寡婦的義務,」她高傲地說,「我是位伯爵夫人,我祖母是伯爵夫人,而我姐姐在死於瘟疫之前也是伯爵夫人。然而婚姻不僅是政治,也是心的問題。我們女人將自己交給男人,他們是我們的老爺和主人,他們還有責任明智地決定我們的命運;我們請求,我們心中的感受不要被全然忽略。這樣的請求通常是會被聽取的。」

拉爾夫看得出,她惱火了,但依舊在剋制,不過充滿了蔑視。「明智」一詞有一種諷刺意味。

「在正常時期,你或許是對的,但這是特別的年頭,」格利高里回答說,「通常,當國王環顧周圍,想找一個人做合格的伯爵時,他會看到十幾個聰明、強壯、精力充沛的人,忠於他,而且迫切地盡其所能為他效忠,他可以信心十足地任命任何一個。但如今,由於這麼多最優秀的男人被瘟疫擊倒,而國王如同在黃昏時分才去集市的主婦——只好剩下什麼要什麼了。」

拉爾夫看出了論據之有力,但同時也感到受辱。然而他裝作沒有理會。

菲莉帕換了方法。她揮手招呼一個女僕進前,吩咐道:「給我們拿一罐上好的加斯科涅葡萄酒來,請吧。格利高里爵士要在這裡用餐,所以我們要準備些應時的羊肉,加大蒜和迷迭香一起做。」

「是,夫人。」

格利高里說:「你太周到了,伯爵夫人。」

菲莉帕不會賣俏。要她假裝只是要殷勤待客,而非別有用心,簡直是太難了。她回過頭來馬上重拾話題。「格利高里爵士,我必須告訴你,我的心,我的靈魂,和我的全部自己都反對嫁給拉爾夫·菲茨傑拉德爵士的前景。」

「可是為什麼呢?」格利高里說,「他是和別人一樣的男人啊。」

「不,他不是。」她說。

他們談論著拉爾夫,彷彿他並不在場似的,這使他深感受辱。但菲莉帕已經不顧一切了,想說什麼都口無遮攔;而他也好奇地想聽一聽,到底他身上的什麼東西討她如此厭惡。

她停頓下來,整理一下思緒。「若是我使用強姦犯、用刑人、殺人犯……這些字眼可能過於抽象。」

拉爾夫大驚失色。他並不認為自己是那樣的人。當然,他在為國王服役時曾經動刑折磨過人,他也曾強姦過安妮特,在他當強盜時,還殺過好些個男男女女,乃至兒童……至少,他安慰自己,菲莉帕看來並沒猜到,他就是那個殺害了他自己妻子蒂莉的蒙面人。

菲莉帕說了下去:「人類內心裡有一種東西阻止他們做出這種行徑。感受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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