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六五

戈德溫逃走後不久,埃爾弗里克就死於了瘟疫。

凱瑞絲為他的遺孀艾麗絲感到難過;但除此之外,她不禁為他的去世而慶幸。他一貫欺弱媚強,而他在審訊她時說的那番假話幾乎把她送上絞架。沒有他這種人,世界會好一些。連他的建築生意,由他的女婿石匠哈羅德接管之後,也會經營得好些。

教區公會選舉梅爾辛擔任會長,接替了埃爾弗里克的位置。梅爾辛說,如同在船沉時被推為船長。

隨著一個接一個地死人,人們埋葬了他們的親人、鄰居、朋友、顧客、僱工,那種無時不在的恐怖似乎使許多人都野性大發,直到對任何暴力或殘忍行為都無動於衷。那些認為自己要死的人完全失去了自製,不計後果地衝動行事。

梅爾辛和凱瑞絲攜手奮爭,力圖在王橋維持正常的生活。在凱瑞絲的項目中,孤兒院是最為成功的。孩子們經歷了瘟疫奪走雙親的磨難之後,為能在女修道院中安身感激涕零。而關愛他們,教他們讀書識字唱讚歌,也使一些修女表現了長期壓抑的母性本能。由於人少了,冬季貯存的食物顯得十分豐盛。王橋修道院里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鎮上的事情要難辦些。為爭奪死者的財產而發生的口角鬥毆持續不斷。人們乾脆就走進無人的住宅里,看上什麼隨手就拿。繼承了錢財或裝滿布匹或糧食的孩子,有時被一些不知恥的鄰人收留,貪圖的就是佔有那些遺產。凱瑞絲無奈地想著:什麼都會化為烏有的前景是人們最無望的心理。

在防止公眾行為的沉淪方面,凱瑞絲和梅爾辛只取得了部分成功。凱瑞絲對治安官約翰在鎮壓酗酒上的成果深感失望。大批的鰥夫寡婦像是公然尋求伴侶,在酒館甚至門洞中,中年男女激情擁抱,已經司空見慣。凱瑞絲對這類事情本身倒沒有多大反感,可是她發現,酗酒和公開放蕩結合在一起往往導致鬥毆。然而,梅爾辛和教區公會對此卻無力制止。

在這一鎮民需要精神支柱之時,修士們的出逃起到了反面作用。人人都感到沮喪渙散。上帝的代表們已經離去;全能的主已經拋棄了這座鎮子。有人說,聖徒遺骸始終都帶來福分,如今遺骸流失,他們的好運也就不再了。禮拜天祈禱儀式上缺了寶貴的十字架和蠟燭台,每周一次地提醒人們:王橋註定要黯淡了。因此何不在街上求一醉求一歡呢?

到一月中,王橋大約七千居民中已經至少損失了上千人。其他鎮子也大體相仿。儘管有凱瑞絲髮明的面罩,修女們的死亡人數還是偏高,無疑是由於她們不斷地與瘟疫患者接觸之故。本來有三十五名修女,如今只剩下了二十名。不過她們也聽說了有的地方,修士和修女幾乎死光,只剩幾個,有時只有一個,維持著工作;因此她們認為自己算是幸運的了。與此同時,凱瑞絲縮短了見習期,加強了培訓,以便在醫院中有更多的幫手。

梅爾辛從「神聖灌木」旅館雇來一個吧台服務生,讓他負責貝爾客棧。他還找了一個叫瑪蒂娜的十七歲姑娘當洛拉的保姆。

後來,瘟疫似乎緩解下來了。凱瑞絲髮現,在聖誕節前每周都要埋葬一百人,這個數字在一月份降到了五十人,然後在二月份又降到了二十人。她樂觀地希望,這場夢魘可能就要結束了。

在這一時期病倒的一個不幸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黑髮男子,他原先可能面貌英俊。他是一名來訪的客人。「昨天我以為自己感冒了,」他進門時說,「可我現在鼻孔出血,還止不住。」他用一塊擦血的布湊在鼻孔處。

「我給你找個地方躺下吧。」她透過亞麻面罩說。

「是瘟疫吧,嗯?」他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聽天由命的平靜,而不是通常的那種驚慌失措,這使她十分驚愕。「你能治一治嗎?」

「我們能夠讓你舒服些,而且我們還能為你祈禱。」

「那沒多大用處。我看得出來,連你自己都不信那一套。」

她很驚訝,他何以會如此輕易地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她勉強地爭辯說,「我是修女。我應該相信祈禱。」

「你跟我說實話吧,我還能活多久?」

她死盯著他。他沖她微笑著,她猜想那笑容大概融化過一些女性的心。「你為什麼不害怕呢?」她說,「所有的人都怕得要死呢。」

「我不相信教士們對我說的話,」他用犀利的目光看著她,「而且我懷疑你也不相信。」

無論這個陌生人多麼有魅力,她也無意與他討論這個。「幾乎凡是得了瘟疫的人都會在三五天內死去。」她唐突地說,「有少數人活了過來,但沒人知道原因。」

他把這番話聽了進去。「跟我想的一樣。」

「你可以躺在這裡。」

他又一次給了她一個調皮男孩式的微笑。「這會對我有好處嗎?」

「要是你不馬上躺下,你就會倒下的。」

「好吧。」他待在了她指給他的草荐上。

她給了他一條毯子。「你叫什麼名字?」

「塔姆。」

她端詳著他的面容。儘管很迷人,但她還是覺察到了一絲殘忍。她心想,他可能誘惑過女人,若是不成,他就強姦她們。他的皮膚由於戶外生活而飽經風雨,他還長著一個酒徒的紅鼻子。他的衣服貴重而骯髒。「我知道你是誰了,」她說,「你難道不怕因罪孽而受到懲處嗎?」

「我要是相信那一套,我也就不犯那些罪了。你怕在地獄遭火燒嗎?」

這是個她一般要迴避的問題,但她認為這個垂死的強盜應該得到一個真實答覆。「我相信我的行為是我的一部分,」她說,「我在勇敢堅強地照看兒童、病人和貧民的時候,我就是個較好的人。而當我殘忍、膽怯、說謊或醉酒時,我就變成了不那麼有價值的人,而且我無法尊重自己。這是我所信奉的上天報應。」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我要是二十年前遇到你就好了。」

她發出了不以為然的聲響。「那時我才十二歲。」

他寓意深長地揚起了一道眉毛。

她打定主意就到此為止了。他開始挑逗了——而且她也開始為此高興了。她轉身走開了。

「你干這種工作是個勇敢的女人的作為,」他說,「你很可能為此死掉的。」

「我清楚,」她說,轉過身來又面對著他,「但這是我的目標。我不能從需要我的人那裡跑掉。」

「你們那位副院長好像不是這麼想的。」

「他消失了。」

「人是不能消失的。」

「我是說,誰也不知道戈德溫副院長和修士們跑到哪兒去了。」

「我知道。」塔姆說。

二月底的天氣晴朗又溫和。凱瑞絲騎著一匹深褐色的小馬,離開王橋,前往林中聖約翰。梅爾辛騎著一匹黑色的矮腳馬陪她同行。通常,一位行路的修女僅有一個男人陪伴,會讓人驚訝,但這是非常時期。

由強盜引發的危險已經減退。「隱身者塔姆」在死前親口告訴她,許多人都死於了瘟疫。再者,人口的突然下降,造成了全郡範圍內的食品、酒水和布匹的過剩——這些東西平日里是強盜們要偷的。沒有死於瘟疫的那些強盜可以走進無人的空城和廢棄的村莊去取其所需。

凱瑞絲初次聽到戈德溫就在離王橋不過兩天的路程時,很有些沮喪。她曾經設想,他一定跑到遠處的一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然而,她樂於有機會收回修道院的錢財和珍寶,尤其是女修道院的卷宗,這些文件若遇到有關產業或權利的糾紛可就至關重要了。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能夠面對戈德溫,她就以主教的名義,收回修道院的財產。她有一封亨利寫的信作她的後盾。如若戈德溫仍要拒絕,那無疑就證明了:他是在行竊,而不是為保管。主教至此就可以採取合法行動將其收回——或者乾脆帶上一支武裝的隊伍來到林中教堂。

凱瑞絲雖因戈德溫沒有永遠脫離她的生活而失望,卻對面對這個虛偽懦夫的前景感興趣。

在她騎馬出城後,便回憶起她最後一次出遠門,是與梅爾去法蘭西——從各方面來看,那都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冒險。她想到梅爾時,有一種喪親之痛。在死於瘟疫的所有的人當中,她最思念梅爾:她的美貌,她的善心,她的愛戀。

不過,兩整天的路程,有梅爾辛陪在身邊還是愉快的。沿著穿過林中的大路並肩騎行,他們不停地聊著,想到什麼說什麼,就像他們少年時期一樣。

梅爾辛和以往一樣,滿腦子的主意。儘管瘟疫猖獗,他還在麻風病人島建造店鋪和客棧,他告訴她,他打算拆掉從貝茜·貝爾手中繼承來的客棧,擴大一倍重建起來。

凱瑞絲猜測,他和貝茜是一對情侶——不然的話,她為什麼要把財產留給他呢?但是凱瑞絲只有埋怨自己。她是梅爾辛真正想要的,貝茜只是第二位。兩個女人都清楚這一點。即便如此,凱瑞絲聽到梅爾辛和那個豐滿的酒館侍女上床時,照樣又妒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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