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四六

一三四六年七月,愛德華三世國王在朴次茅斯聚集起英格蘭規模空前的攻擊艦隊,足有一千艘。逆風拖延了這支龐大的艦隊,但他們終於在七月十二日揚帆啟航,目的地則屬機密。

凱瑞絲和梅爾兩天後到達朴次茅斯,剛好錯過了隨國王出航的理查主教。

她倆決定追隨大軍前往法蘭西。

當初哪怕是前往朴次茅斯的行程得到贊同都不容易。塞西莉亞嬤嬤曾在會議室邀請修女們討論這一提議,會上有些人認為,凱瑞絲出行在道德和身體上都有危險。不過,修女們也確實離開過她們的女修道院,不僅是為了朝聖,也為了生意之故,去過倫敦、坎特伯雷和羅馬。何況王橋的修女姐妹們還想把她們被竊的錢討回來呢。

然而,凱瑞絲沒有把握她能否獲准渡過英吉利海峽。所幸,她無法去請示。

她和梅爾即使知道國王的去向,也不能馬上追隨大軍,因為英格蘭南岸的每一艘能夠航海的船隻,都被征作入侵之用了。於是,她們只好在朴次茅斯城外的一座女修道院中心煩意亂地等候消息。

凱瑞絲後來得知,愛德華國王及其大軍,在巴夫勒爾附近的法蘭西北部海岸的聖瓦斯特-拉拉烏格的廣闊海灘上登陸。可是艦隊並沒有當即返航,而是沿海岸向東前進了兩個星期,追隨著入侵大軍直達卡昂。他們在那裡把戰利品裝進船艙:珠寶,值錢的布匹和金銀盤碟,都是愛德華的軍隊從諾曼底的富裕市民手中掠奪來的。這時這些船才返回。

第一批返航的船隻中有一艘叫「優雅號」的供應船——一艘有渾圓的船艏和船尾的結構寬敞的貨船。船長是個長著皮革面色的老練水手,名叫羅洛,他滿口都是對國王的讚譽之詞,他的船隻和船員都沒有拿到應有的報酬,不過他本人卻從掠奪中得到了很大的一份。「我所見過的最龐大的軍隊。」羅洛津津有味地說。他認為至少有一萬五千人,大約一半是弓箭手,馬匹也在五千左右。「你們得停下你們的活兒去追上他們,」他說,「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卡昂,那是我最後見到他們的地方,你們在那兒可以得知他們的去向。不管他們朝哪個方向走,都要先於你們一星期的路程。」

凱瑞絲和梅爾同羅洛談妥了船費,就帶著兩匹健駒「小黑」和「印記」登上了「優雅號」。凱瑞絲分析,她們不可能比軍馬還快,但軍隊要時時停下來作戰,這樣她們就可能追上了。

她們抵達法蘭西一側並駛入奧恩河的人海口之時,是八月份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凱瑞絲嗅著微風,注意到了陳灰的不愉快氣味。她瀏覽著河兩岸的風光,看到農田成了一片焦土,像是莊稼被燒毀了。「標準的行徑,」羅洛說,「軍隊帶不走的一概摧毀,不然就便宜了敵人。」當她們接近卡昂時,經過了好幾條燒毀船隻的殘骸,大概就是出於這同一原因遭焚的。

「誰也不曉得國王的計畫,」羅洛告訴她們,「他可能南行向巴黎挺進,或許揮師東北去加來,以期在那裡與他的佛蘭德盟友會師。不過你們能追隨他的蹤跡。只要路兩邊都是焦土就沒錯。」

她們上岸之前,羅洛給了她們一隻火腿。「謝謝你了,我們在鞍袋裡帶了些熏魚和乾酪,」凱瑞絲跟他說,「而且我們還有錢——可以買我們需要的東西。」

「錢可能對你們沒什麼用,」船長回答說,「可能沒有東西可買。軍隊就像一群蝗蟲,把所到之處劫掠一空。拿上火腿吧。」

「你心眼真好。再見。」

「願意的話,為我祈禱吧,姐妹。我活這麼大,犯下了些重罪呢。」

卡昂是個有好幾千戶人家的城鎮。像王橋一樣,其舊城和新城兩部分,由一條河隔開,這條叫奧登的河上面跨著一座聖彼得大橋。靠近橋的河岸上,幾個漁民在賣魚。凱瑞絲詢問一條鯉魚的價格。她發現答話難懂:漁民說的是她從未聽過的法蘭西的一種方言。她終於弄明白了他在說些什麼時,那價格讓她張口結舌。她明白了,食物奇缺,所以比珠寶還珍貴。她對羅洛的慷慨感激不盡。

她倆決定,若是有人問起,她們就說是愛爾蘭的修女,前往羅馬。此時,她倆騎馬離開河岸時,凱瑞絲緊張地嘀咕,不知本地人會不會從她的口音聽出來她是英格蘭人。

其實她們看不到幾個本地人。倒地的門扇和破損的百葉窗露出了空無一人的家宅。四下里死一般的沉寂——沒有小販叫賣他們的貨物,沒有兒童的吵嚷,沒有教堂的鐘聲。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埋葬。仗剛在一個星期前打完,但一小伙面目猙獰的男人,還在從房子里抬出屍體,裝上大車。看上去就好像是英格蘭軍隊屠戮了男女和兒童。她倆經過了一座教堂,墓地里已挖好了一個大坑,她們看到死屍被拋進群葬墓,既沒有棺材,也沒有裹屍布,一名教士不停地低誦著安魂的禱文。那股惡臭難以名狀。

一個穿著體面的男人向她們鞠躬致意,問她們是否需要幫助。他那彬彬有禮的舉止表明,他是個頭面人物,要確保來訪的宗教人士平安。凱瑞絲謝絕了他的主動幫助,注意到他的諾曼法語和英格蘭貴族講的毫無二致。她想,或許下層人都有不同的地方話,而統治階層則用國際口音來講話。

兩名修女取道出城向東的大路,為離開那些鬼魂出沒的街道感到高興。城外也是一片荒蕪。凱瑞絲的舌間始終都有灰燼的苦味。路兩旁的許多田地和果園都經火燒過。每隔幾英里,她們就要經過一個燒成灰堆的村莊。村民們不是在軍隊到來之前就出逃了,就是死於戰火之中;四下里看不到生命的跡象:只有鳥,偶爾有一隻被軍隊劫後殘存的豬或雞,有時有瘋瘋癲癲地在瓦礫堆中嗅來嗅去的一條狗,想在變冷的灰燼堆中找到主人的氣味。

她們最近的目的地是距卡昂半日騎程的一座女修道院。只要可能,她們就會在宗教住地——女修道院、修道院或醫院投宿,如同她們從王橋到朴次茅斯一路上過夜的辦法一樣。她們知道從卡昂到巴黎間五十一個這類機構的名稱和地址。在她們匆忙地追尋著愛德華國王的焦黑的蹤跡的一路上,如果能找到這樣的所在,她們的食宿就會免費,而且也安全地避開盜賊——猶如塞西莉亞嬤嬤要補充叮囑的,也就避開了像烈酒和男伴諸如此類的塵世誘惑。

塞西莉亞的直覺十分敏銳,卻沒有察覺到在凱瑞絲和梅爾之間存在著另一種不同的誘惑。因此,凱瑞絲起初拒絕了梅爾要陪她上路的要求。她一心要加速行程,並不想陷入——或者拒絕激情的糾纏而使她的使命變得複雜起來。另一方面,她需要陪她的人智勇雙全。現在她對自己的選擇感到高興:在所有的修女中,梅爾是唯一一個有勇氣在法蘭西境內追蹤英格蘭軍隊的人。

她本來打算在她們出發前和梅爾開誠布公地談一次,說明在她們外出時,不該有身體上的愛撫。別的且不說,若是被人發現,她們就會陷入可怕的麻煩。可是她始終未得到機會坦誠地一談。因此,她們來到法蘭西之後,這個問題依舊懸而未決,就像有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一直騎著一匹無聲無息的馬,行進在她倆之間。

正午時分,她們在一座樹林邊的一條溪水旁停了下來,那裡有一片未燒過的草地可以牧馬。凱瑞絲從羅洛送的火腿上切下幾片,梅爾從她們的鞍袋中取出了在朴次茅斯買到的一長條陳麵包。她們喝了溪水,不過帶點灰渣味。

凱瑞絲按捺下立即上路的急切心情,讓馬在一天里最炎熱的時刻休息休息。就在她們準備出發的時候,她吃驚地看到有人在盯著她。她一手拿著火腿,一手握刀,僵在了那兒。

梅爾說:「怎麼了?」緊跟著,她循著凱瑞絲的目光望過去,就明白了。

幾碼之外,在樹蔭里站著兩個男人,正瞪著她們。他們的樣子很年輕,但也說不準,因為他們的臉污黑,他們的衣服很臟。

過了一會兒,凱瑞絲用諾曼法語對他們開口說:「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孩子們。」

他們沒有作答。凱瑞絲推測,他們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在考慮什麼可能性呢?搶劫?強姦?他們有一種掠奪成性的樣子。

她心中害怕了,但她讓自己冷靜地思考。不管他們要幹什麼,她估摸他們一定是餓了。她對梅爾說:「趕快,給我兩塊那種麵包。」

梅爾從那條大麵包上切下了厚厚的兩塊。凱瑞絲也從火腿上切下了相應的兩片。她把火腿放到麵包上,然後對梅爾說:「給他們一人一份。」

梅爾露出了畏懼的樣子,但她邁著穩健的步伐,走過草地,把食物送給了他們。

他倆一把抓過去,狼吞虎咽起來。凱瑞絲感謝她的運氣,她沒猜錯。

她迅速地把火腿裝進她的鞍袋,把刀子別在腰上,然後爬上「小黑」。梅爾也照著樣子,收好麵包,跨上「印記」。凱瑞絲覺得騎在馬上要安全多了。

那兩人中個子高的一個,動作很快地朝她們走來。凱瑞絲本想一踢馬就趕緊走開,但她已來不及了;這時那人伸手握住了她的馬韁。他滿嘴塞著食物就開了腔。「謝謝你。」他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說。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