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三一

凱瑞絲聽到一聲痛苦的叫喊,辨出了那是格溫達的聲音。她感到一陣恐懼的悸動。出什麼事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了珀金的攤位。

格溫達坐在一個凳子上,臉色蒼白,面孔在疼痛中扭曲得變了形,一隻手又搭在後臀了。她的衣裙都濕了。

珀金的妻子佩姬連忙說:「她的羊水已經破了。她就要生了。」

「還早吧。」凱瑞絲焦慮地說。

「嬰兒反正就要降生了。」

「這樣太危險了。」凱瑞絲作出了決定。「咱們把她送醫院去吧。」婦女通常是不會到醫院去生孩子的,但如果凱瑞絲堅持,醫院會接受格溫達的。早產的嬰兒可能很脆弱,這是人人都知道的。

伍爾夫里克過來了。凱瑞絲看到他樣子那麼年輕,著實吃了一驚。他才十七歲,可是就要為人父了。

格溫達說:「我覺得有點抖。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我來扛著你。」伍爾夫里克說著,毫不費力就抱起了她。

「跟我來。」凱瑞絲說。她走在他前面,穿過攤位,嘴裡嚷著:「讓開點,請——讓開點!」他們很快就到了醫院。

醫院的門大敞著。在裡邊過夜的客人一個小時之前就已經輕手輕腳地走了,他們的草墊此時已在一面牆跟前高高地摞起。好幾個雜役和見習修士正精力充沛地用拖把和水桶沖洗著地面。凱瑞絲招呼著離得最近的一個人,那名清潔工是個中年婦女,赤著一雙腳。「去把老朱莉叫來,快——告訴她是凱瑞絲讓你去的。」

凱瑞絲找到一張還算乾淨的草墊,鋪在靠近祭壇的地上。她也不清楚祭壇能夠多麼有效地幫助病人,但她是照習俗辦事。伍爾夫里克把格溫達放到床上,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簡直就像她是玻璃做的。她仰卧在床,雙膝抬起,兩腿分開。

過了一會兒,老朱莉就到了。凱瑞絲想到,自己長這麼大是多麼經常地得到這位修女的撫慰,她大概還沒到四十歲,但似乎已經一把年紀了。「這位是格溫達·韋格利,」凱瑞絲說。「她可能還好,可嬰兒要早產好幾個星期呢,我覺得還是小心點把她送到這裡才對。反正我們就在外邊。」

「做得對,」朱莉說著,輕輕推開凱瑞絲,自己跪到了床邊,「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她對格溫達說。

趁著朱莉低聲與格溫達交談,凱瑞絲看了看伍爾夫里克。他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孔由於焦急都變了模樣。凱瑞絲知道,他從來沒打算娶格溫達——他一直想要安妮特。然而,他此刻對她如此關切,彷彿已經愛她多年了。

格溫達疼得叫出了聲。「好啦,好啦。」朱莉說。她跪在格溫達的雙腳之間,抬頭看著她的衣裙。「小傢伙很快就要出來了。」她說。

又來了一個修女,凱瑞絲認出來是梅爾,一個長著天使般面相的見習修女。她說:「我要不要去把塞西莉亞嬤嬤請來?」

「用不著麻煩她了,」朱莉說,「你就去貯藏間,給我把頂上有『出生』字樣的木箱拿來好了。」

梅爾連忙走了。

格溫達說:「噢,天啊,真夠疼的。」

「接著使勁。」朱莉說。

伍爾夫里克說:「看在老天的分上,出什麼毛病了嗎?」

「什麼毛病都沒出,」朱莉說,「這很正常。女人生孩子就是這樣。你大概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不然的話,你會見過你母親這樣子的。」

凱瑞絲也是她家的老小。她知道生孩子很痛苦,但她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她看到生產這麼困難,真是驚訝萬分。

梅爾回來了,她把那隻木箱放到朱莉旁邊的地面上。

格溫達不再呻吟了。她閉上了眼睛,那樣子就像是她一直在睡覺。又過了一會兒,她又叫起來了。

朱莉對伍爾夫里克說:「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他馬上聽從了。

朱莉依舊抬眼看著格溫達的衣裙。「現在別使勁了,」過了一陣她說,「急促地呼吸。」她喘著粗氣作示範。格溫達照做了,像是一時之間緩解了她的痛楚。隨後她又叫了出來。

凱瑞絲簡直受不了啦。這樣若是正常的話,難產該是什麼樣子呢?她失去了時間觀念:一切都發生得過快了,而格溫達受的煎熬像是無盡無休。凱瑞絲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她憎恨這種感覺,她母親死時,她就曾被這種感覺所控制。她想幫忙,可不知道該做什麼,她急得直咬嘴唇,後來都嘗到血的滋味了。

朱莉說:「小傢伙出來了。」她伸手到格溫達的兩腿之間。衣裙已經掀到了一邊,凱瑞絲突然間清楚地看到了嬰兒的小腦瓜,臉朝下,頭上是濕漉漉的頭髮,從一個看似不可能撐得這麼大的開口中出來了。「上帝幫助我們,莫怪要疼了!」她害怕地說。

朱莉用左手托住嬰兒的頭。嬰兒慢慢地側過身,這時他的小肩膀也出來了。皮膚上沾著血和一些別的液體,滑溜溜的。「現在放鬆一下吧,」朱莉說,「就要完事了。小傢伙蠻漂亮的。」

漂亮?凱瑞絲心想。在她看來簡直可怕。

嬰兒的軀體出來時,肚臍上連著一根油花花的一動一動的藍色臍帶。隨後,他的腿和腳一下子就出來了。朱莉用雙手捧起了嬰兒。個頭很小,腦瓜比朱莉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有點不對頭了。凱瑞絲意識到嬰兒沒有呼吸。

朱莉把嬰兒的臉湊近她自己的臉,沖他的小鼻孔里吹氣。

嬰兒突然張開嘴,喘了一口氣,哭了出來。

「感謝上帝。」朱莉說。

她用袍袖抹著嬰兒的臉,溫柔地清理著耳朵、眼睛、鼻孔和嘴巴。然後,她把新生兒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此刻,凱瑞絲看到了一種終生的自我剋制。那片刻一過,朱莉就把嬰兒放到了格溫達的胸口。

格溫達低頭看著。「是男孩還是女孩?」

凱瑞絲意識到,他們誰都沒去看。朱莉俯身下去,分開了嬰兒的兩膝。「男孩。」她說。

藍色的臍帶不再一動一動地抖了,漸漸變成了白色。朱莉從木箱中取出兩根短繩,勒住了臍帶。跟著,她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兩個結中間切斷了臍帶。

梅爾從她手中接過小刀,又遞過一條從木箱取出的小毯子。朱莉從格溫達懷裡接過嬰兒,用毯子包好,又遞了回去。梅爾找到一些枕頭,給格溫達墊上。格溫達把襯衫從脖頸處拉下,露出一隻脹鼓鼓的乳房。她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嘴裡,他就開始吮吸了。過了一會兒,他像是要睡了。

臍帶的另一端還吊在格溫達的下身。幾分鐘之後,臍帶動了起來,一片殷紅的東西滑了出來,是胎盤。血浸透了墊子。朱莉把那胎盤抽出來,遞給梅爾,並且說:「把這東西燒了。」

朱莉檢查了格溫達骨盆附近,皺起了眉頭。凱瑞絲隨著她的目光,看到血還在流。朱莉從格溫達的身上擦去污漬,但那股紅色的細流馬上又出現了。

梅爾回來時,朱莉又吩咐:「請把塞西莉亞嬤嬤請來,馬上。」

伍爾夫里克問:「有問題了嗎?」

「這會不應該再流血了。」朱莉答道。

空氣中突然出現了緊張氣氛。伍爾夫里克嚇壞了。嬰兒哭了,格溫達又把乳頭塞給他。他吸了幾口就又睡著了。朱莉的眼睛一直盯著門口。

塞西莉亞終於出現了。她看了一眼格溫達,問:「胎盤出來了嗎?」

「幾分鐘之前。」

「你把嬰兒放到胸前了?」

「一切斷臍帶馬上就放了。」

「我要請個醫生來。」塞西莉亞快步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了幾分鐘。她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小玻璃瓶,裡面裝著淡黃色的液體。「戈德溫副院長開了這劑葯。」她說。

凱瑞絲被激怒了。「他難道不想檢查一下格溫達嗎?」

「當然不啦,」塞西莉亞乾脆地說,「他既是教士,又是修士。這樣的人是不看婦女的私處的。」

「Podex。」凱瑞絲輕蔑地用拉丁文說出了「混蛋」。

塞西莉亞裝作沒聽見。她跪在溫格達身邊。「喝下這個,親愛的。」

格溫達喝下了藥水,可還是流血不止。她面色蒼白,那樣子比剛剛生產後還虛弱。嬰兒在她胸口上睡得很甜,可別人都嚇壞了。伍爾夫里克不停地站起又坐下。朱莉從格溫達的大腿上抹掉血,像是要哭的樣子。格溫達要喝的,梅爾取來一杯淡啤酒。

凱瑞絲把朱莉拉到一旁,悄聲說:「她出血都快死了!」

「我們已經儘力而為了。」朱莉說。

「你以前見過這樣的病例嗎?」

「見過三例。」

「結果呢?」

「女人都死了。」

凱瑞絲絕望地低聲哼了一下。「總該有些事情是我們能做的!」

「她現在在上帝的手心裡呢。你可以禱告。」

「那不是我說的要做的事情。」

「說話小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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