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一

「跳跳」和「小不點兒」兩隻狗熱烈地親昵著。它們是一窩生的,卻毫不相像:「跳跳」是一條棕色的小公狗,「小不點兒」則是一條黑色的小母狗。「跳跳」是典型的鄉村狗,精瘦而多疑,而在城裡長大的「小不點兒」則胖乎乎的,總是一副滿足的樣子。

自從凱瑞絲母親去世的那天,格溫達在羊毛商家凱瑞絲的卧室地板上那一窩雜種狗中挑出「跳跳」,已經過去十年了。自那以後,格溫達和凱瑞絲就成了親密的朋友。儘管她倆一年只能見兩三次面,卻無話不說。格溫達覺得自己可以把一切秘密都告訴凱瑞絲,絲毫不必擔心有任何信息會傳到她父母或韋格利村的任何人耳中。她認為凱瑞絲也會有同樣的想法:因為格溫達根本不和王橋的其他女孩兒說話,絕無不慎泄密的危險。

格溫達是在羊毛集市舉辦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五來到王橋的。她的父親喬比去了教堂前的集市,叫賣他在韋格利村附近的森林中誘捕的一些松鼠的皮。格溫達則徑直來到凱瑞絲家,兩條狗也再度相會了。

像以往一樣,她們談起了男孩子。「梅爾辛的情緒很奇怪,」凱瑞絲說,「星期天時他還一切正常,還在教堂里吻了我——接著,到了星期一,他就連我的眼睛都不看了。」

「他一定是有什麼事感到愧疚。」格溫達立刻說道。

「可能跟伊麗莎白·克拉克有關。她總拿眼睛瞄著梅爾辛,儘管她是個冷漠的人,而且還比他大好幾歲。」

「你和梅爾辛做過那事嗎?」

「做什麼事?」

「你知道……我小時候把那叫吭哧,因為大人們做那事時會發出那種聲音。」

「哦,那事?沒有,還沒做過。」

「為什麼還沒有?」

「我不知道……」

「你不想嗎?」

「想,但是……難道你不擔心一輩子都聽命於某個男人嗎?」

格溫達聳了聳肩。「我不喜歡那樣,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用擔心。」

「你怎麼樣?你做過那事嗎?」

「恐怕算不上做過。好幾年前,我答應了鄰村的一個男孩兒,就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像喝過葡萄酒一樣,有那麼一種渾身熱辣辣的感覺。就做了那麼一次。不過,如果伍爾夫里克什麼時候想做,我都會讓他做的。」

「伍爾夫里克?我還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呢!」

「我知道。我是說,我們從小就認識,那會兒他老愛揪我的頭髮,然後跑開。後來有一天,就在聖誕節後不久,我在他走進教堂時看到了他。我發現他已經長成了一個男人。嗯,不僅是個男人,而且是個真正的棒小伙兒。他頭髮上噴著香粉,脖子上圍著一條深黃色的圍巾,看上去真帥。」

「你愛上他了?」

格溫達嘆了口氣。她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她的感覺。那不僅僅是愛。她對他朝思暮想,真不知道假如沒有他,她該怎麼活。她曾經幻想過綁架他,把他關在密林深處的小茅屋中,那樣他就沒法逃跑了。

「好了,不用說了,你臉上的表情已經回答了我的問題,」凱瑞絲說道,「他愛你嗎?」

格溫達搖了搖頭。「他簡直都不搭理我。我巴望著他能做些事表明他知道我是誰,哪怕是揪揪我的頭髮。可他跟珀金的女兒安妮特戀愛上了。安妮特是條自私的母狗,可伍爾夫里克偏偏仰慕她。他倆的父親都是村上最富的人。安妮特的父親養雞、賣雞,而伍爾夫里克的父親有五十畝地。」

「你說得簡直沒希望了。」

「我不知道。什麼叫沒希望?安妮特也許會死。伍爾夫里克也許會突然明白過來他一直是愛我的。我父親也許會成為伯爵,命令他娶我。」

凱瑞絲微笑起來。「你說得對。愛永遠不會沒希望的。我倒挺想看看這男孩子的。」

格溫達站起身來。「我正等著你說這話呢。那就去找找他吧。」

她們走出了屋子,兩條狗緊隨在她們的腳跟後。這星期頭幾天狂襲了這座城市的暴雨已變成了零星小雨,但主街上仍然泥濘不堪。因為羊毛集市在舉行,泥漿中又夾雜著各種牲畜的糞便、腐爛的蔬菜,以及數以千計的來客留下的各種各樣的垃圾。

她們踩著泥水,躲著泥坑走著,凱瑞絲問起了格溫達家裡的情況。

「奶牛死了,」格溫達說道,「爸爸需要再買一頭,但我不知道他哪裡有錢買。他只有幾張松鼠皮可賣。」

「今年一頭奶牛要賣十二先令呢,」凱瑞絲關切地說道,「也就是一百四十四銀便士。」凱瑞絲總是靠心算,她從博納文圖拉·卡羅利那裡學會了阿拉伯數字,她說這使得計算容易多了。

「過去的幾個冬天,就是這頭奶牛養活了我們,特別是那幾個小孩子。」格溫達太熟悉挨餓的滋味了。即使有那頭奶牛產奶,媽媽還是有四個嬰兒夭折了。難怪菲利蒙渴望做修士呢,她心想:每天都能吃飽,一頓不少,為此付出什麼樣的犧牲都值得。

凱瑞絲問:「你父親會怎麼辦呢?」

「他會偷偷地做些什麼的。偷一頭奶牛可不容易——你沒法把奶牛裝進包里——但他肯定會施什麼詭計的。」格溫達嘴上說得很有信心,心裡卻沒底。爸爸不誠實,但也不聰明。他會不擇手段地再弄一頭奶牛的,無論是合法的還是非法的手段,他都不會顧忌,但他也許會失敗的。

她們穿過修道院的大門,走進了開闊的市場。經受了足足六天壞天氣的折磨,商人們都渾身濕漉漉的,狼狽不堪。他們的貨物都被雨淋濕了,但收穫卻很少。

格溫達感到很尷尬。她和凱瑞絲幾乎從未談起過兩家家境的巨大差異。格溫達每次來,凱瑞絲都會悄悄地塞給她一件禮物讓她帶回家:或是一大塊乳酪,或是一條熏魚,或是一卷布,或是一罐蜂蜜。格溫達會表示感謝——而且她總是發自內心地感激——但她也不會多說什麼。當父親慫恿她利用凱瑞絲的信任偷些什麼時,她說要是那樣的話她就沒法再去了,而像現在這樣,她一年有三四次都能給家裡帶回些東西。就連爸爸也覺得她說得有理。

格溫達尋找著珀金賣雞的攤位。安妮特很可能在那裡,而無論安妮特在哪裡,伍爾夫里克都不會離得太遠。格溫達猜得沒錯。她看到了肥胖而狡黠的珀金。他正點頭哈腰、油腔滑調地逢迎著顧客們,而其他人要搭話,他都是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安妮特端著一盤雞蛋,在一旁妖冶地微笑著。托盤頂住她的連衣裙,緊緊地綳起她的乳房。她那漂亮的頭髮有幾縷從帽子里鑽了出來,在她紅潤的臉頰和纖長的脖頸上飄蕩著。伍爾夫里克跟在她的身旁,看上去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大天使誤闖進了人間。

「那就是他,」格溫達小聲說道,「那個大個子——」

「我能看出他是哪個,」凱瑞絲說,「他可真是『秀色可餐』吶。」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不過他年齡有點兒小,是吧?」

「他十六歲。我十八歲。安妮特也是十八歲。」

「不錯。」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格溫達說,「他太英俊了,我配不上他。」

「不——」

「英俊的男人永遠不會愛上醜女人,是吧?」

「你並不醜——」

「我在鏡子里看見過自己。」那是個可怕的回憶,格溫達的臉上現出了痛苦的表情。「當我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後,我大哭了一場。我的鼻子太大,兩隻眼睛離得太近。我長得像我父親。」

凱瑞絲反駁道:「你有一雙美麗的淺褐色眼睛。還有一頭茂密的秀髮。」

「可是我配不上伍爾夫里克。」

伍爾夫里克側身對著格溫達和凱瑞絲。他的側影就像雕塑一樣優美。她倆默默地欣賞了好一陣子——他轉過身來,格溫達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另一側臉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青一塊紫一塊,一隻眼睛還閉著。

格溫達跑向了他。「你怎麼了?」她驚叫道。

伍爾夫里克嚇了一跳。「哦,你好,格溫達。我跟人打了一架。」他半轉過身去,顯然有些難為情。

「跟誰打了一架?」

「伯爵的一個護衛。」

「你被打傷了!」

伍爾夫里克有些不耐煩了。「別擔心。我沒事。」

他當然不明白格溫達為什麼如此關切。他沒準還以為她是在幸災樂禍呢。於是凱瑞絲插話了。「哪個護衛?」她問道。

伍爾夫里克饒有興趣地打量了她一番,從她的穿著上看出了她是個富家女子。「他叫拉爾夫·菲茨傑拉德。」

「噢——梅爾辛的弟弟!」凱瑞絲說,「他受傷了嗎?」

「我打破了他的鼻子。」伍爾夫里克露出了驕傲之色。

「你挨罰了嗎?」

「在倉庫里關了一晚上。」

格溫達痛苦地叫了一聲:「你真可憐!」

「沒什麼。我哥哥護衛著我,沒人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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