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九

戈德溫完全被《蒂莫西書》迷住了。這是一本關於王橋修道院歷史的書。像大多數這樣的歷史書一樣,它從上帝創造天地講起。但書的大部分內容記述的是菲利普副院長的時代,也就是兩個世紀前,當大教堂剛剛修建時——現在被修士們認為是黃金時代的事件。書的作者蒂莫西兄弟稱,傳奇的菲利普副院長既是個嚴守戒律的人,也是個極富人情味的人。戈德溫不大明白一個人怎麼可能兼備這兩種品質。

羊毛集市舉辦的那個星期的星期三,在午禱前的研習時間,戈德溫坐在修道院圖書館的一張高凳上,那本書在他面前的斜面桌上打開著。這是修道院中他最喜歡的地方:一間寬敞的屋子,高高的窗戶上射來明亮的光,一個上鎖的柜子里有將近上百本書。這裡通常很安靜,但是今天他卻能隱隱約約地聽到從教堂遠端傳來的集市的喧囂——有上千人在做買賣,有討價還價聲,有爭吵聲,有叫賣聲,還有為鬥雞和熊狗相鬥吶喊和喝彩的聲音。

在書的後部,後世的作者記錄了教堂建設者的後代,直至今日。讓戈德溫高興,但坦率地說也非常驚奇的是,他母親的說法得到了證實,她是建築匠湯姆的後代,是通過湯姆的女兒瑪莎傳下來的。他不知道這個家族的哪些特性是從湯姆那裡繼承下來的。他猜測,一個石匠應當也是一個精明的生意人,而戈德溫的外祖父和他的舅舅埃德蒙都有那種素質。他的表妹凱瑞絲也已經顯示了同樣的稟賦。也許湯姆像他們一樣,也長著有黃色斑點的綠眼睛。

戈德溫還讀到了關於建築匠湯姆的繼子、王橋大教堂建築匠傑克的事迹。他和阿蓮娜太太結了婚,是歷代夏陵伯爵的祖先。他是凱瑞絲的心上人梅爾辛·菲茨傑拉德的祖先。這也說得通:年輕的梅爾辛作為木匠,已經顯示了無與倫比的天才。《蒂莫西書》甚至提到傑克長著一頭紅髮,傑拉德老爺和梅爾辛都繼承了這一點,儘管拉爾夫沒有。

但最讓他感興趣的還是本書中關於婦女的一章。看來在菲利普副院長的時代,王橋並沒有修女。婦女被嚴禁進入修道院建築內部。作者引述菲利普的話說,一名修士為了內心的平靜,如果可能的話,應當永遠不看女性。菲利普反對將男女修道院合於一處,他說共用設施的好處遠不及產生相互誘惑的機會這一壞處大。他還說,只要不是在只有一間房子的地方,修士和修女就應當儘可能嚴格地分離。

戈德溫久已有之的想法找到了這樣權威性的支持,他心裡一陣激動。在牛津的王橋學院,他享受的是全部男性的環境。大學教師是男性,學生也是男性,無一例外。七年來他幾乎沒和女性說過話,如果他在城裡走路時低著頭,他甚至可以不看女性。然而回到王橋修道院後,看到修女的次數如此頻繁,使他不免心煩意亂。儘管修女們有自己的修道院,有自己的餐廳、廚房和其他建築,但他在教堂,在醫院,以及在其他公共場合,經常能遇到她們。此時此刻,就有一個叫做梅爾的修女坐在距他幾英尺的地方,查閱著一部繪畫本的醫藥書。更糟糕的是遇見鎮上的姑娘。她們穿著緊身的衣服,留著誘人的髮型,因為一些日常瑣事,例如給廚房送原料、到醫院看病等等,時不時就要走進修道院院子。

戈德溫心想,很顯然修道院從菲利普時代的高標準上墮落了——這是他的舅舅安東尼管理懈怠的又一個例證。不過他本人也許可以因此而有所作為。

午禱的鐘聲響了,他合上了書。梅爾姐妹也合上了書,並沖他微笑了一下,她的嘴唇因此形成了一個甜美的弧形。戈德溫趕緊扭開了頭,匆匆走出了屋子。

天氣正在好轉,陽光在陣雨間不時地照射出來。教堂的彩繪玻璃也隨著雲朵不時飄過天空而時明時暗。戈德溫的心情也同樣地不平靜。他在祈禱時走了神,不停地思忖著怎樣最大限度地利用《蒂莫西書》復興修道院。他決定在每天都舉行的全體修士大會上提出這個議題。

他注意到,自上星期天的坍塌事件後,建築匠們對高壇的修復非常迅速。碎石瓦礫已經清理乾淨了,塌方的區域用繩子隔離開了。交叉甬道里較輕較薄的石板堆得越來越高。當修士們唱起聖歌時,工匠們並沒有停止工作——否則一天中的祈禱儀式如此頻繁,修復工程會被嚴重耽誤的。梅爾辛·菲茨傑拉德暫時放下了雕刻新門的活計,正在南廊用繩子、樹枝和欄架製作一張「蜘蛛網」,以便石匠們修復拱頂時可以站在上面。負責監督工匠們的托馬斯·蘭利,正和埃爾弗里克一起站在南側的交叉甬道中,用他唯一的手臂指點著坍塌的拱券,顯然是在討論梅爾辛的工作。

托馬斯是個高效的監工。他堅決果斷、一絲不苟。只要哪天早晨工匠們沒有按時上工——這是件經常發生的惱人之事——托馬斯就會去督促他們並查明原因。如果說他有什麼缺點的話,那就是他太獨斷專行了:他很少向戈德溫彙報工程進展並徵求戈德溫的意見,而是自作主張,就好像他自己可以做主而不是戈德溫的下屬。戈德溫猜想托馬斯是懷疑他的能力,這讓他非常煩惱。戈德溫比托馬斯年齡要小,但相差不多:戈德溫三十一歲,托馬斯三十四歲。也許托馬斯認為戈德溫是因為彼得拉妮拉向安東尼施壓的緣故,才得到提升的。不過,此外他沒有表現出其他令人討厭的特性。他只是自行其是。

正當戈德溫一邊觀察著,一邊心不在焉地口誦著祈禱文,托馬斯和埃爾弗里克的談話被打斷了。卡斯特領主威廉昂首闊步地走進了教堂。他像他父親一樣身材高大,長著一臉黑鬍鬚,據說脾氣也同樣暴躁,不過也有人說他多少被他的妻子菲莉帕軟化了一些。他走到托馬斯面前,揮手叫埃爾弗里克退下。托馬斯面對著威廉,他的表情使戈德溫想起他曾經是一名騎士,他第一次到王橋修道院是帶著血淋淋的劍傷來的,而那劍傷最終導致了他的胳膊從肘部以下被截除。

戈德溫很想聽聽威廉領主在說什麼,但是卻不能。威廉俯身向前,舉著一根手指,說話咄咄逼人。托馬斯毫不畏懼,也同樣氣勢洶洶地回答著。戈德溫突然想起,十年前托馬斯來到這裡的那天,也發生過一次同樣激烈、火氣十足的談話。那一次,托馬斯的爭論對手是威廉的弟弟——當時是一名教士,現在已成為王橋主教的理查。儘管可能是胡思亂想,但戈德溫覺得他們爭吵的是同一件事。那會是什麼事呢?難道一名修士和一個貴族家族之間真有什麼問題,引發的怒火在十年之後仍不能熄滅嗎?

威廉領主跺著腳走了,顯然很是不滿,托馬斯又轉身走向了埃爾弗里克。

十年前的爭執將托馬斯送進了王橋修道院。戈德溫記得理查曾答應捐贈,以保證修道院收下托馬斯。戈德溫從沒聽說過他捐贈了什麼。他很懷疑那個諾言是否兌現了。

這許多年來,修道院似乎沒有人對托馬斯以前的生活有多少了解。這很奇怪,修士們是經常閑聊的。他們人不多——目前是二十六人——住得又近,大家都相互打聽各自的幾乎一切。托馬斯以前為哪位爵爺效勞?他住在哪裡?騎士大多會擁有幾個村莊,可以收地租,以保證他們能買得起馬匹、盔甲和武器。托馬斯有家小嗎?如果有的話,他們現在怎樣了?這些卻都沒有人知道。

除了身世是個秘密外,托馬斯算得上一名好修士。他虔誠而勤勞,似乎修士生活遠比騎士生涯更適合他。儘管他以前打仗殺人,卻像許多修士一樣,身上有些女人的氣質。他同馬賽厄斯兄弟關係非常密切。馬賽厄斯比托馬斯小几歲,是個性情溫柔的男子。但如果他們有什麼不潔之罪的話,他們也非常謹慎,因為沒人能指責他們什麼。

午禱快結束時,戈德溫瞟了一眼黑洞洞的中殿,結果看到他母親彼得拉妮拉像一根柱子一樣筆直地站在那裡,一束陽光照耀在她那鬢髮斑白、卻驕傲地昂著的頭部。她獨自一人。戈德溫不知道她已經站在那裡注視自己多久了。修道院不歡迎世俗的信徒參加平日的祈禱,戈德溫猜測她是來找自己的。他心裡像往常一樣湧起了一股欣喜和擔憂交織的感情。他知道母親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情。她賣掉自己的房子,做了她弟弟埃德蒙的管家,這才使戈德溫得以到牛津上學。每當他想起他那驕傲的母親為此付出的犧牲,他就感激得想哭。然而每次看見母親,他都忐忑不安,好像他又做了什麼錯事要遭到訓斥了。

當修士和修女們魚貫而出時,戈德溫走出了隊列,來到母親面前。「早安,媽媽。」

她吻了吻他的額頭。「你又瘦了,」她的語氣中充滿了母親的心痛,「你難道吃不飽嗎?」

「老是吃鹹魚、喝稀飯,不過管飽,」他說道。

「你有什麼事那麼激動?」她總能窺出他的心情。

他向母親講了《蒂莫西書》。「我要在全體修士大會上讀一讀這段。」他說。

「其他人會支持你嗎?」

「西奧多里克和更年輕的修士會的。他們很多人都認為總是看到女人會讓人心煩意亂。畢竟,他們都是自願選擇在全是男人的地方生活的。」

她點了點頭。「這會使你成為領袖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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