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三

凱瑞絲的家是一座豪華的木結構房子,地面鋪著石板,還有一根石砌的煙囪。底層有三個房間:一間擺著大餐桌的大廳;一間可供爸爸單獨談生意的小會客室;後面還有一間廚房。凱瑞絲和格溫達進來時,房子里充滿了令人垂涎的煮火腿的香味。

凱瑞絲領著格溫達穿過大廳,走上了裡面的樓梯。

「小狗們在哪裡?」格溫達問道。

「我想先看看我媽媽,」凱瑞絲說道,「她病了。」

她們走進了前面的卧室,媽媽躺在一張雕花的木床上。她個子很小,非常虛弱:凱瑞絲都已經和她一樣高了。媽媽的臉比平時更顯蒼白,她的頭髮沒有紮起,所以粘在了她潮濕的面頰上。「您感覺怎麼樣?」凱瑞絲問道。

「有點虛,今天。」媽媽竭力想說話,卻喘不過氣來。

凱瑞絲感到了混雜著無助的焦慮,既熟悉又痛苦。她母親已經病了一年了。開始是關節疼痛。很快嘴裡出現了潰瘍,繼而不知為什麼,身體上出現了很多腫塊。她感到渾身無力,什麼事情也做不了。上星期她又著了涼,現在正發著高燒,呼吸不暢。

「需要我做些什麼嗎?」凱瑞絲問道。

「不了,謝謝你。」

媽媽通常都是這樣回答,但凱瑞絲每次聽到這話,都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想發瘋。「要不要我去請塞西莉亞嬤嬤?」王橋女修道院的副院長是唯一能給媽媽帶來些安慰的人。她有一種罌粟的萃取液,配上蜂蜜和熱葡萄酒,能夠暫時緩解人的疼痛。在凱瑞絲眼中,塞西莉亞嬤嬤簡直比天使都好。

「不用了,寶貝,」媽媽說道,「萬聖節儀式怎麼樣?」

凱瑞絲注意到媽媽的嘴唇有多麼蒼白。「很嚇人。」她說。

媽媽停頓了一下,稍作休息,又說:「你今天上午都做什麼了?」

「看射箭。」凱瑞絲屏住了呼吸,害怕媽媽猜出她像通常那樣,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但是媽媽打量起了格溫達。「你的小朋友叫什麼?」

「格溫達。我帶她來看小狗。」

「很好。」媽媽突然顯得非常疲勞。她閉上眼睛,將頭轉到了一旁。

兩個小姑娘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格溫達看上去很震驚。「她得的是什麼病?」

「一種很熬人的病。」凱瑞絲不願多談。她母親的病使她有了一種可怕的感覺:世事無常,什麼情況都可能發生,世上根本無安全可言。這甚至比她們在森林裡看到的打鬥還要恐怖。只要她一思索可能發生的事情,想到她母親有可能去世,她就會感到心慌,想要喊叫。

中間的卧室是夏天給義大利客人用的,就是從佛羅倫薩和普拉托來的和父親做生意的羊毛商。現在空著。狗崽們在後面的卧室,也就是凱瑞絲和她姐姐艾麗絲的卧室。狗崽們生下來已有七個星期,隨時都可以離開對它們越來越不耐煩的媽媽了。格溫達歡快地叫了一聲,就蹲在地上和它們玩了起來。

凱瑞絲挑出了其中最小的一隻,一隻活潑的小母狗,總是獨自離群四處探索著世界。「這只是我要留下養的,」她說,「它叫『小不點兒』。」她抱著小狗,感到一絲安慰,忘卻了那些讓她煩心的事情。

另外四隻小狗都爬到了格溫達身上,嗅著她,咬著她的衣服。她從中挑出了一隻嘴巴和鼻子很長,兩隻眼睛快擠到了一起的醜陋的棕色狗,說:「我喜歡這隻。」那小狗在她膝蓋上蜷曲了起來。

凱瑞絲說:「你願意養它嗎?」

格溫達的眼裡湧出了淚水。「我來養它?」

「爸媽准許我們把小狗送人。」

「真的?」

「爸爸不想要更多的狗了。如果你喜歡它,你可以把它抱走。」

「噢,我願意,」格溫達悄聲說道,「我願意,把它給我吧。」

「你想給它起個什麼名字呢?」

「想起個能讓我想起『蹦蹦』的名字。也許我該叫它『跳跳』。」

「這名字不錯。」凱瑞絲看到,「跳跳」已經在格溫達的膝蓋上睡著了。

兩個姑娘靜靜地和小狗們坐在一起。凱瑞絲心裡想著她們早上認識的男孩子,那個長著金褐色眼睛的紅頭髮小個子,還有他高大、英俊的弟弟。是什麼促使她把他們領進了森林?這並不是她頭一次屈從於愚蠢的衝動了。每當什麼有權威的人命令她不許做這不許做那時,這種情況就很容易發生。她的姑姑彼得拉妮拉是個很愛定規矩的人。「別喂那貓,不然我們就甩不掉它了。別在屋子裡面玩球。別理那男孩兒,他們家是農夫。」限制凱瑞絲行為的規矩似乎總是會讓她發瘋。

但是她還從來沒做過這麼蠢的事情。她一想起來就渾身發抖。兩個大人被殺死了。而且事情本來還可能更糟糕。四個孩子原本也會被殺死的。

她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打鬥,也不知道那兩個士兵為什麼要追那個騎士。顯然這不是一樁尋常的搶劫。他們說到過一封信。但梅爾辛對此沒再多說什麼。也許他也不了解更多的情況了。這是大人們中又一件神秘的事情。

凱瑞絲喜歡梅爾辛。他那個討厭的弟弟拉爾夫,就像王橋的其他男孩子一樣,好吹牛,愛打架,又蠢又笨,而梅爾辛卻與眾不同。他從一開始就能激起她的興趣。

凱瑞絲看著格溫達,心想一天交了兩個新朋友。這小姑娘長得不漂亮。在尖尖的鼻子上,兩隻深褐色的眼睛擠得太近了。凱瑞絲覺得她挑的那隻小狗恰好有些像她本人,這倒真有意思。格溫達的衣服很舊,在她之前一定有很多孩子穿過,所以幾乎已經磨破了。格溫達現在平靜多了,已經不再是隨時都有可能放聲大哭的樣子了。她也是受到了小狗們的安慰。

樓下大廳里傳來了凱瑞絲熟悉的一腳重一腳輕的腳步聲,隨即一個聲音咆哮起來:「看在聖徒的愛心分上,給我拿一壺啤酒來,我像一匹拉車的馬一樣,渴死了。」

「這是我父親,」凱瑞絲說道,「來,去認識認識他。」看到格溫達一副害怕的樣子,她又補充道:「別怕,他一向這麼喊叫,但實際上他很和善的。」

兩個女孩子抱著各自的小狗下了樓梯。「我的僕人都跑到哪兒去了?」爸爸繼續吼叫道,「難道都夢遊去了?」他像往常一樣,拖著畸形的右腿,踏著沉重的步伐,從廚房裡走了出來,手裡端著一個大木頭杯子,啤酒的泡沫正往外溢。他用一種溫柔得多的口氣向凱瑞絲招呼道:「你好,我的小毛毛。」然後他在桌子上首的一把大椅子上坐下,大口大口地暢飲了起來。「痛快!」他說著,用袖子擦了擦凌亂的鬍子,這才注意到格溫達。「還有個小丫頭陪著我的小毛毛。」他問,「你叫什麼名字?」

「格溫達,我是韋格利村的,老爺。」她怯生生地答道。

「我給了她一隻小狗,」凱瑞絲解釋道。

「這是個好主意!」爸爸說道,「小狗需要人愛撫,再沒有人比小姑娘更會寵愛狗了。」

凱瑞絲看到桌旁的凳子上有一件深紅色的斗篷。這一定是進口的,因為英格蘭的染匠染不出這樣艷麗的紅色。爸爸注意到她的目光,說:「這是給你媽媽買的。她一直想要一件義大利的紅外衣。我希望這能讓她打起精神好起來,就能穿這件衣服了。」

凱瑞絲摸了摸那斗篷。毛線很柔軟,織得也很密,只有義大利的匠人能做出這樣的衣服。「太漂亮了。」她說。

彼得拉妮拉姑姑從街上走了進來。她和爸爸長得有點像,但更像她的另一個弟弟:王橋修道院的副院長安東尼。他倆都身材高大,儀錶堂堂,而爸爸卻是個橫豎一般粗的矮個子,還跛著腳。

凱瑞絲不喜歡彼得拉妮拉。她的刻薄不亞於她的聰明,這樣的大人最要命了:凱瑞絲永遠別想跟她鬥心眼。格溫達察覺到了凱瑞絲的厭惡,也惴惴不安地看著新來者。只有爸爸很高興見到她。「來啦,姐姐,」他說,「我的僕人都到哪兒去了?」

「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認為我該知道這樣的事情,我剛從大街另一頭我自己的家裡來,不過,埃德蒙,如果要我猜的話,你的廚師這會兒正在雞舍,想找一個剛下的蛋給你做個布丁,你的女僕在樓上,正扶著你太太坐到床邊的一個凳子上,她中午一般都會提出這個要求的。至於你的學徒嘛,我希望他們都在看護河邊的倉庫,以確保節日里飲酒作樂的人們萬一在撒酒瘋時點起火把,不會有火星飛到你的羊毛垛上。」

她總是這樣說話。對於一個小小的問題都要嘮嘮叨叨地教訓上一大通。她像往常一樣盛氣凌人,但爸爸不在乎,或者是假裝不在乎。他說:「我的了不起的姐姐,只有你繼承了我們父親的聰明勁兒。」

彼得拉妮拉又轉向了兩個姑娘。「我們的父親是建築匠湯姆的後代。湯姆是王橋大教堂的建築匠傑克的繼父和師傅,」她說道,「父親曾許願把他的長子獻給上帝,但是,不幸的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兒——就是我。他是用聖彼得拉妮拉的名字給我起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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