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不能早,也不能晚。院長的話再次在我的耳畔響起。我看了一眼儀錶盤上的鐘錶——下午3點50分,馬上就到4點了。她為什麼對約會時間要求得那麼具體呢?為了不錯過這次約會,我不惜長途跋涉。但現在看來,我的努力很有可能會付之東流。之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冬至那天的日落時分,陽光照亮道思通道墓穴的南墓室,可與紐格蘭奇墓穴早晨被照亮相媲美。我曾經跟其他幾名考古學家一道站在這個墓室里,我還記得光線恰好在下午4點5分時變暗——隆冬日落。

抖掉了剛才突然間產生的一種憂慮,我從車裡出來,環顧四周,想找一個塔狀的或城堡式的屋頂。一堵爬滿常春藤的牆向大門兩側伸展出去,擋住了我的視線,把我和河谷分離開來。我在入口處走動了幾米。門兩側的田野沿著起伏的山丘緩緩地向下降落。遠處的農舍到處炊煙裊裊。再往下,約兩公里處,我可以看見紐格蘭奇。雖然天光暗淡,它依然清晰可辨。石英環將長滿草的穹頂圈起,像一頂珠冠,熠熠發光。

我看了看離我最近的門柱,上面沒有門牌或銘文,對面的門柱也是如此。這時,我才看到門柱上懸掛著兩扇銹跡斑斑的鑄鐵大門,被完全推到後面的車道上,被一些灌木吞沒了。門上裝飾著枝和葉的圖案,門的上方印有褪了色的鍍金法語文字。左邊門上寫著:「La Croix du Dragon」,右邊門上寫著後半句:「Est la Dolor de Deduit」。

看上去像紋章學座右銘,很可能源自諾曼法語。我在學校里雖然學過法文,但最多也只能看懂部分單詞:「龍的十字架是……的悲哀。」但是中世紀的銘文出現在愛爾蘭鄉下一座建築物的大門上能起到什麼作用呢?這時,我突然恍然大悟,原來我已經來到了聖瑪格麗特教堂!

林蔭大道往下指向山坡上林木繁茂的地方。顯然,修道院就掩映其中。一大群椋鳥排成鐮刀形的陣容在頭頂上空盤旋,彷彿是在為我引路。之後,又排成細長的一行沖向樹叢中,就像燈神又被召回到燈里。

我鑽進汽車,沿著林蔭大道一路狂奔。當車子嘎吱嘎吱地停在碎石路上時,儀錶盤上的鐘錶顯示出:15:59。眼前是一座爬滿青藤的三層宅院。一輛老式的米色和藍色相間的「陸虎」泊在前院的一側。我把車子開到它旁邊停下。下車後發現前面是一片草坪,順著山坡往下是一大片墨綠色的針葉林。

落到樹上的椋鳥在我身後啁啾不休著。我拾階而上,來到一扇黑漆門前,門的上方是葉形的拱門。我按下右側門柱上黃銅門鈴,聽不到裡面有鈴聲響,試了一兩分鐘後,我想恐怕裡面也沒人能聽得見。我不再按門鈴,而是舉起沉重的龍頭門環使勁地敲門。摻雜著喧鬧的鳥鳴,遠處傳來女人輕快活潑的聲音。

我想自己可能走錯門了。我從門口倒退了幾步,想看看窗戶裡面是否有生命的跡象,卻發現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證明屋裡有人。我注意到這些窗戶雖然是哥特式的,但已經不是原貌了,整堵石頭牆面都有翻修過的痕迹。

還有一些外部建築集中在院落的左側,連接牆上建有拱門。以前這裡很可能是馬車房和馬廄。我思索著穿過拱門,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封閉的院子里,左側鄰接高大的紅磚園牆。其他兩個拱門分別連著一個中世紀教堂的中殿和北耳堂。在西山牆的中心是一個羅曼式的門洞,暖色調的砂岩與其餘建築灰黑色的石灰岩形成鮮明的對比。北耳堂成直角與中殿相連——都有圓頂窗戶——躍然於斜屋頂上方的方塔上建有細長的、有台階的垛口,顯然是後期建造的。

在教堂的盡裡頭,修女們正在進行一種有節奏的吟唱。我對這種吟唱並不熟悉。已是傍晚時分,我想她們正在進行晚禱。難怪剛才沒有人給我開門。

我沿著中殿的外圍閑逛,來到北耳堂,聞著這裡古老的石頭牆潮濕的味道。我注意到牆基的地錢發出綠瑩瑩的光。在暮色中,我看見在我的上方有構成窗戶圓頂的葉飾,在這些葉飾上雕刻著一張張的臉的圖案,似乎在向外瞧著什麼。我在一對雕飾面前站立了片刻,葉飾上的臉形圖案讓人想起在一些古老教堂里發現的綠人雕飾,它們經常被視為森林的庇護神,並且在冬季里能夠獲得再生。但是,這些圖案卻更像孩童的臉。

站在那裡,我開始聽到修女們在裡面吟唱的歌詞。

「Ecce mundi gaudium……」

領悟世間的歡樂……起碼我對拉丁文的理解能力要比對中世紀法文的理解要好得多。

「Proti virgiero……」從處女的子宮誕生……

「Sii semine……」沒有男人的精子……

「Novus an……」這是新的一年……

「Sol verus in tenebris illuxit……」真正的太陽照亮了黑暗……

聖瑪格麗特教堂的修女們正在練習自己的頌歌,儘管她們使用的是世俗的,甚至是非宗教的中世紀的材料。我聽得出這些沒有伴奏的聲音年輕而且堅定,與老年修女發顫的調子大不相同。頌歌最後以由衷的吶喊結束,然後是一片寂靜。

我以為她們結束了,就走回大門。在那兒也許可以碰見她們出來。在我沿著鵝卵石道路折回的時候,我注意到我正在爬坡。中殿的牆在西側逐漸變矮,目的是為了抵消坡度。在我抵達大門的時候,修女們又開始大聲地吟唱另一支聖歌。這次是用手的節拍來伴奏,聽上去像是在敲打山羊皮鼓。

我仔細端詳著那扇大門:它在三重拱門下往裡凹進。每一道拱門及其支撐柱上都裝飾著深雕的圖案和雕像。這是12世紀羅曼式大門的生動代表。門上的浮雕主要是一些奇異的動物,其中,我一眼就認出了食人獸(一種有人面、獅身和蠍尾的怪獸)和狗頭人(狗頭人身的人)。還有一些圖案和雕像是我所不熟悉的,我把它們記在心裡,如有機會,我會向院長請教它們的出處。

我去推沉重的、飾有門釘的門,門不僅鎖著,而且還覆蓋著厚厚的塵垢,這說明它們有好久沒有打開了。門的上方橫七豎八地爬滿了常春藤的卷鬚也證實了這一點。看來,修女們是不會從這個門出來的。

我來到教堂南側。中殿在此構成了廣場的一部分,廣場中心是修道院。其他三面的建築供修女們居住。有一扇門連接著帶屋頂的通道,圍繞在修道院的周圍,梅花形的拱門連著長滿草的庭院。修道院南邊廂房的盡頭又與耳堂連成一體,大概修女們在任何天氣條件下都可以出入教堂。

傍晚時分,我依稀看見耳堂有一道門,有位修女正從裡面走出來。她發現了我,示意我等她把門鎖好。然後,她急忙向我走來。那是一位高挑、端莊的女人,年齡在四十五歲上下,穿一身兩件套的修女裝,外加一件白色短衫,黑髮一絲不亂地從前額梳到腦後,用白色的髮帶扎著,髮帶上還系著與衣服搭配的短紗巾。她有著棕色的眼睛、烏黑的眉毛、白皙的皮膚和高雅的顴骨。她的氣質和外表令我不由得想起首席芭蕾舞女演員。

「對不起,」她說,「我忘記了時間。晚禱之後,我們又決定練習頌歌。」

我記得這個聲音。

「我甚至沒有做一下自我介紹。」她充滿歉意地說道,「我是傑拉爾丁·卡皮翁。你一定是……」

「我是依蘭·波維。您用不著道歉,嬤嬤。在院子里散散步非常愜意,還有這歌聲相伴。」我聽見會眾開始唱另一隻頌歌。與其他頌歌相比,它在節奏上顯得更為舒緩。

卡皮翁修女輕輕地敲了敲腕上的手錶,她的微笑顯得有些緊張。「咱們走吧。」我有種感覺,她不願讓我在可以聽見合唱的地方再逗留下去。我不知道這與她堅持要我準點到達有無關係。但是,如果我要晚來一會的話,我又能聽到什麼呢?

「這是個美麗的教堂。」我在她領我走開的時候跟她說。我估計這座中殿是12世紀的建築,有些裝飾是後加的。交叉口上方的塔是13世紀的。中殿是14世紀的吧?那座建築物的正面是翻修風格,是新哥特式的。我想讓她知道我對這座修道院的建築感興趣。我還打算以後再次登門拜訪,以便更仔細地研究一下西門。誰知道在教堂裡面會看到什麼?

「你好眼力!」她對我說,「當時我們正從馬車房的拱門底下穿過。西廂房曾在19世紀被大火焚毀,是後來重建的。如果你想看的話,我們存有一整套翻修方案。」

「我更感興趣的是羅曼式的建——」

卡皮翁修女把手放在我的前臂上,「考古學家是否需要了解所有與建築有關的知識?」她的手冰涼,我透過皮夾克的袖子都能感覺得到。

「不一定。我在念碩士學位的時候,讀的是藝術與建築考古。」

「怪不得。」她說道,興趣盡失。「那麼,你想在莫納什做什麼?」還沒等進屋,我們就直奔主題。

「理論上,我們稱之為『研究性發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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