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女人(That Third Woman) 第十二章

我要和索斯洛夫斯基一家人一起用餐,可是我寫信告訴他們自己不能去了。

我的牙口一向很好,從未疼過,但是今天卻「疼」了起來。

海倫娜的身影整天都縈繞在我的眼前,請問哪個畫家能不想念這樣的一張臉呢?內心已經默默把她描畫了不下十遍了,腦海中不斷勾勒著海倫娜的美麗容顏。這麼說來,能夠多見她幾次是很有必要的,想到這兒,我奔向艾娃·艾德米的家,但是她不在。晚上的時候,我收到了卡澤婭發來的邀請卡,讓我在第二天早晨去花園的湖邊碰面,一家人一起喝咖啡。這些湖水啊,咖啡啊,真是快把我煩死了!

可是我還不能去,要是不能在第二天早晨找到艾娃的話,我就一整天都逮不到她了。

艾娃·艾德米(這是她的藝名,她的真名叫作安娜·葉德林斯基)是位很特別的小姐。長久以來,我都非常珍惜和享受與她的友誼,而且我們都儒雅地稱呼對方為「汝」。這已經是她在舞台上的第九個年頭了,但是她的骨子裡依然保持了那份難得的純真。在劇院里,雖然很多女演員在身體上是純潔的,但暴露的衣著已經出賣了她們內心的慾望,我敢說,最厚顏無恥的狒狒在舞台上看到這些的時候都會臉紅得心慌肉跳。可悲啊,劇院腐蝕了人心,特別是女演員的心。

很難想像,一個每天都盼望著愛情到來,並且性情忠貞、端莊的女人的內心是不應該做戲劇故事中的公主夢的,因為戲劇與現實生活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藝術和現實的巨大反差更加肯定了艾娃的一種感覺,那就是,歡呼喝彩聲背後的殘酷競爭和妒忌禁錮了人們內心最高貴的藝術衝動。

與這些被寵壞了的演員持續接觸只能弱化自己的藝術初衷,沒有誰能在這樣的環境中不墮落下去。這樣的環境只能被偉大的經過藝術之火洗禮的智者所征服,或者是被自然征服,這種自然應該是純粹的,純粹得連魔鬼都不能穿越,就像雨水不能滲透天鵝的羽毛一樣,而這種不可滲透的天性只屬於艾娃·艾德米。

晚上喝茶的時候,我不止一次向同行兒們說起藝術圈的人物,但是我們總是以最高尚的詩人作品挑起話題,以最低劣的演員八卦作為結束。

一個超越凡人具有超凡想像力的人,一個比其他人更具感性和熱情的人,一個懂得幸福和快樂並且對一切未知事物都帶有無比強烈渴望的人——就是藝術家。這種人應該具有比凡人三倍的個性和意志力來戰勝外界一切的誘惑。

然而,沒有什麼道理來說一個最嬌艷的花朵應該比其他的花朵更具風雨的擊打力,也沒什麼道理來說一個藝術家為什麼會比普通人更具個性。恰恰相反,藝術家通常是更沒有個性的,因為他們所有的能量都已經在區分藝術世界和現實世界的泥沼中消耗一空了。

藝術家只是一隻生病的小鳥,持續地發著熱——一隻有時會消失,有時又出現在塵埃中無力地揮動著疲憊翅膀的小鳥。藝術使它鄙視世俗,但現實生活的痛苦剝奪了它飛翔的力量,所以,藝術家總是在內心和現實生活的矛盾中痛苦地掙扎。

世界也許會從藝術家那裡索取更多,也許會審判他們,可能世界是對的,但是,上帝也能救贖他們,上帝也是對的。

奧斯崔尼斯基堅持認為演員是屬於藝術界的,就像單簧管和法國圓號都是藝術一樣。

但這種說法也不完全正確,最好的證明就是艾娃·艾德米,她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家,搞藝術是她的天賦,也是一種感知,這種感知使得她能夠像母親保護孩子一樣保護她遠離邪惡的世界。儘管我們是朋友,但是我已經很久沒見到過她了,所以當她看到我站在門口的時候,臉上流露出驚訝的表情,但是看得出來,她見到我真是很高興。

「最近過得怎麼樣,瓦拉迪克?」她問道,「我好久沒看到你了。」

我非常高興能找到她。她穿著一件土耳其式的晨衣,鮮紅的棕櫚樹葉綉在米色的衣底上,還用金絲鑲著邊兒。這美麗的刺繡把她光潔的臉龐和紫羅蘭色的雙眸襯托出別樣的美麗。我毫不吝嗇自己對她的讚美,她聽到後非常高興。接著,我就直奔重點了。

「我親愛的女神!你認識潘妮·克坎諾夫斯基吧,那個來自烏克蘭的漂亮小姐?」

「認識,她是我的同學。」

「給我介紹一下吧。」

艾娃搖了搖頭。

「親愛的,我的寶貝,你對我最好了!」

「不,瓦拉迪克,我不會把你介紹給她的!」

「看看你多討厭,我曾經一度都要愛上你了。」

艾娃真是個愛害羞的姑娘,當她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內心明顯動搖了。只見她把手肘支在桌上,手托著下巴問我:

「什麼時候愛上我的?」

就這麼提到海倫娜的事確實是很魯莽的,由於我之前確實有一段時間真的要愛上艾娃了,而且我希望她現在能夠有個好心情,所以就開始說:

「我們曾經去過劇院後面的植物園吧。你還記得那是怎樣一個美妙的夜晚嗎?我們坐在噴泉附近的長椅上,你當時說:『我很想聽到夜鶯的歌唱。』可是由於出了一些事吧,我有點沮喪,頭痛得摘下了帽子。而你,走到噴泉那裡,用水沾濕了手帕,然後敷在我的額頭。那時的你看起來就像天使一般完美,我心裡想著:如果我能抓住那隻手用力地親吻,那麼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會至死都永浴愛河。」

「那麼然後呢?」艾娃低聲問道。

「你很快就躲開了,就好像預料到什麼事一樣。」

艾娃坐著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回過神來緊張慌亂地說:「我們別說這個事了,拜託。」

「好吧,那就不說了。你知道嗎艾娃,我太喜歡你了,喜歡得都快愛上你了。從和你第一次見面,我就對你有一種非常真摯的情感。」

「但是,」艾娃似乎在還在循著自己的思路,「你已經訂婚了,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為什麼你沒有告訴過我?」

「因為開始的時候婚約被解除了,可是不久之後又重新約定了。但是,如果你跟我說訂過婚的人就不能再同潘妮·海倫娜認識,我會告訴你,首先我是一個畫家,其次才是一個訂過婚的人。這樣你就不會為她擔心了吧?」

「想都別想。我不會把你介紹給她的,因為我不想讓人們嚼她的舌根。大家都說,這幾個星期以來,半個華沙的人都愛上你了,他們漫無邊際地杜撰你的事情。就在昨天,我還聽到一句閑話,說你把上帝的十條戒律總結成一條為自己所用。你到底總結了哪一條?」

「什麼哪一條?」

「你不應該垂涎鄰居妻子的美貌——這是沒用的。」

「哦,上帝啊,只有你懂我的痛苦!但是這個閑話還不錯。」

「而且真的一針見血。」

「聽我說,艾娃,你想知道事實嗎?我從未膽小怯懦過,但我也從未真正地贏得過一個女人的心。人們總是愛想像,上帝知道他們想的都是些什麼。人們也不會管到底有多少事是真的。而你,哦,上帝,你看到了我的痛苦!」

「可憐的藝術家!」

「可憐可憐你這個朋友吧,帶我去見潘妮·海倫娜。」

「我的瓦拉迪克,我不能這樣做。你越是想成為唐璜一樣的人物,就越讓我失體統,作為一個女演員,帶你去見海倫娜那樣一個有吸引力的獨身女人,這是非常失禮的行為。」

「那為什麼你還要同意見我呢?」

「我就不一樣了。我是一個女演員,套用莎士比亞的話來說『即便你像冰一樣純潔,純如雪,也並不能逃脫流言的中傷』。」

「這種情況是很容易讓一個人失去理智的。每一個人都可能會認識她,也許是在她的家裡認識的,也許是在大街上認識的,但是我卻不能!為什麼會這樣?是因為我畫了一幅好畫有了點名氣才能這樣的嗎?」

「在我看來,你說得沒錯,」艾娃笑著說,「你不用懷疑,我已經預料到你來找我的原因了,因為奧斯崔尼斯基當時也在這兒,而且他勸我說『最好』別把你介紹給海倫娜。」

「哦,我明白了!那麼你已經答應他了?」

「我還沒有,我當時都快生氣了,但是自己也是覺得『最好』還是不要把你介紹給她。算了,還是讓我們聊聊你的畫吧。」

「不要用畫來折磨我了。既然事情已經這樣了,就不怕更糟!我想告訴你的是:在三天的時間裡,我要跟潘妮·克坎諾夫斯基認識,即使是喬裝打扮我也要見到她。」

「扮成一個花匠,然後為她遞上一束鮮花——奧斯崔尼斯基送的。」

此刻,一個截然不同的計畫出現在我的腦海,這個計畫是如此的完美,以至於讓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於是我把剛才的憤怒和對艾娃的冒犯拋到腦後,對她說:

「你要保證不會出賣我。」

「我保證。」艾娃好奇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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