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女人(That Third Woman) 第二章

一刻鐘以後,我站在索斯洛夫斯基家門口按門鈴。卡澤婭自己打開了門。她長得十分清秀,還帶著睡夢中醒來的溫暖體溫。還有早晨花園裡清新的氣味,從她淡藍色棉布長袍的衣褶中散發出來。她的帽子剛剛摘了下來,弄得頭髮有點微亂。她一直笑著,眼睛和濕潤的嘴唇都飽含笑意——她就是這麼喜歡清晨。我握住她的手,輕輕吻著,然後從手臂一直吻到肘部。她靠近我的耳朵輕聲問:

「咱們誰更愛誰呢?」

她拉著我的手,把我帶到她父母的面前。老索斯洛夫斯基此刻的樣子就像是個為了祖國而犧牲自己孩子生命的羅馬人,母親也在流眼淚,淚水掉進了咖啡杯里,因為他們正在喝咖啡。在看到我們的時候,兩位都站了起來,作為父親的老索斯洛夫斯基說:

「理智和責任讓我必須說不!但是心有它自己的選擇權利——如果這是個弱點,就讓上帝審判我吧!」

他仰起頭看向屋頂等待著答案,就好像天堂的審判庭此刻正在寫著關於他的判決書一樣。我這一輩子從沒看到過比這更羅馬式的,除了卡斯羅售賣的通心粉。這一刻是如此地令我印象深刻,即便是獃頭獃腦的河馬都會有感而發。這種悲傷肅穆的氣氛由於潘妮·索斯洛夫斯基的話語而變得更加凝重了,只見她的雙手合十,淚眼婆娑地哽咽著說:

「我的孩子,要是你在以後的生活中遇到了任何的麻煩,記得回家——回家!」

在說這些話語的時候,她手捂著自己的胸膛。

她不會愚弄我的!我根本不會在這兒得到任何的保護!但如果卡澤婭給我提供了一處相同的庇護所,那事情就會完全不一樣了。所以我一直在吃驚於索斯洛夫斯基一家人的正直和善良,我的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在喝了好多杯咖啡之後,我的心情才稍稍平復,而索斯洛夫斯基一家也開始頻頻哀怨地瞥著咖啡壺和奶油球。

卡澤婭不斷地給我續杯,我試著偷偷地在桌下碰碰她的腳,示意不要再續杯了。但是她總是撤回自己的腳,同時搖搖頭,惡作劇般地笑著,我真是不知道該如何才能逃脫這個局面。

坐了將近一個半小時的樣子,最後我必須要走了,因為布巴斯還在畫室等著我——布巴斯是在我那裡學畫的一個人,他每次都會給我留張紙幣,上面壓個徽章,但是我通常都會把這些錢弄丟。卡澤婭和她的母親領著我走向門口,我其實很討厭這樣,因為我想讓卡澤婭一個人送我。瞧瞧她的笨嘴啊!

我回去的路會穿過市中心的公園。那裡到處都是人。在路上的時候,我發現所有的人都站住對著我看。我聽到竊竊細語聲「瑪格瑞斯基!瑪格瑞斯基!就是他——」穿著合身棉布裙子、身材妖嬈的小姐們向我投來一瞥,好像在說「來吧!住處已經安排好了!」見什麼鬼了,難道我有這麼出名嗎,還是其他什麼?真是搞不懂。

我繼續向前走——一路都是這樣。在畫室的大門口,我碰見了房東,他倚在那裡就像一艘靠著岩石的船。哦,又是房租!

但是,房東走近我對我說:

「我親愛的先生,雖然我有時會打擾到你,但是相信我,我是這麼的——請允許我簡單的——」

說著他摟著我的脖子擁抱。哈!我知道,安塔克一定是告訴他我快要結婚了,而且他覺得我以後一定會按時交房租。就讓他這麼想吧。

我衝上樓。半道聽到我們住的地方傳來一聲雜訊。我沖了進去。畫室里黑漆漆的而且煙霧繚繞。我看到尤萊克·瑞星斯基、瓦赫·伯特克維奇、弗蘭尼克·塔斯科維斯基、老斯魯蒂特斯基、卡彌尼斯基、沃塔克·米赫萊克——他們正在拿布巴斯逗樂。在看到我的時候,他們就放開了他了,布巴斯噓聲噓氣地躺在畫室地板的中央,隨後,人群中發出了一陣騷動。

「我們是來祝賀你的!祝賀你啊!祝賀你啊!」

「快把布巴斯扶起來!」

一時間我已經被他們摟住,推搡了好大一會兒,他們歡呼著,簡直就像是一群野狼。最後,我發現自己倒在地板上。我盡我所能地感謝他們,聲稱他們一定會被邀請參加我的婚禮,特別是安塔克,他已經被我提前約定當男儐了。

安塔克舉起手說道:

「那個傻子還以為我們在慶祝他的訂婚。」

「可是,你們慶祝我什麼呢?」

「慶祝什麼,難道你不知道?」一個聲音問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把《風箏》早刊給他」,一個聲音疊著另外一個聲音地沖我喊,「看『電訊』版面!」

我找到「電訊」版,然後看到下面的話:

「《風箏》特別電訊,瑪格瑞斯基的畫作『巴比倫河岸邊的猶太人』獲得了本年度的沙龍金獎。評論家們甚至無法用語言來描述這幅作品的極度真實感。艾伯特·沃夫把這幅畫稱為心靈啟示錄。赫希男爵願用一萬五千法郎來購買這幅畫。」

我要暈過去了!快救我!我已經完全蒙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知道自己的畫是挺棒的,但是這樣棒的程度從來沒想過。《風箏》從我的手中落到了地上。他們撿了起來,然後向我朗讀著「電訊」版中的記錄:

「一、我們已經從藝術家的口中得知,他將會展出這幅畫作。

「二、回答由美術協會副會長提出的問題,是否想要在華沙展覽自己的作品,藝術家回答:『比起在華沙進行展覽,我更不願意在巴黎把它賣掉。』希望這些話能夠被我們的後輩在追憶藝術家的時候看到。

「三、藝術家的母親在收到巴黎的電訊時,激動得病倒了。

「四、我們得知,在本刊即將要出版的時候,藝術家母親的身體有所好轉了。

「五、藝術家收到邀請,其畫作可以在歐洲各國首都進行展覽。」

在這種胡扯的衝擊下,我的意識稍微恢複點了。作為《風箏》的主編,同時也是卡澤婭的前未婚夫,奧斯崔尼斯基一定會瘋掉的,因為這已經超出了他所有的預料。我會在華沙舉辦展覽是情理中的事,但是,第一,我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這一點;第二,美術協會的副會長沒有問過我任何事;第三,我沒有給他答覆;第四,我母親在九年前就去世了;第五,我還沒有收到任何邀請來展覽自己的畫作。

更糟糕的是,一個念頭突然跳進我的腦中,如果電訊和這五條記錄都是真的,那一切就都玩完了。儘管卡澤婭的父母比較看好奧斯崔尼斯基,但是半年前他收到了卡澤婭的拒絕信。是他希望有意地愚弄一下我。如果這是真的,那麼「他得對我奉陪到底了」,就像是某個歌劇的台詞里說的那樣。儘管如此,同行兒的話安慰了我,他們說奧斯崔尼斯基有可能偽造了留言,但電訊一定是真的。

這個時候,斯坦赫·克羅索維奇拿著一份《信使》早刊走了進來。電訊也在《信使》上印了出來。這下我又能呼吸了。

現在開始仔仔細細地向我祝賀了。老斯魯蒂特斯基,一個徹頭徹尾的虛偽的人,禮節性地沖我笑得像掉進蜜罐一樣甜,搖著我的手說:

「我摯愛的上帝!我總是相信這個同行兒是有天賦的,而且我總是護著他(我知道他過去總叫我蠢蛋);但是——我摯愛的上帝,可能我的這個天才同行兒並不希望和我做同行兒,但是就讓他看開點,原諒我這張嘴吧。我摯愛的上帝!」

我心裡真是希望他能立刻去死,但是嘴上卻不能這麼說,因為那個時候卡彌尼斯基把我拉到一旁,小聲地對我說話,但是所有人還是能聽到他說:

「可能你現在手頭需要錢,如果確實這樣,只要一句話,那麼——」

大家都知道卡彌尼斯基有個熱心腸。他不止一次地對我們說過:「如果我的同行兒需要幫助,只要他說一句話,那麼——直到我們再見著面!」沒錯,他是真有錢。我回答說要是自己有難處,會去找他的。這個時候,剩下的人也走了上來,又是一陣推推搡搡,弄得我半邊胳膊都疼了。最終,安塔克出現了,我看見他被推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地掩飾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含糊地說:

「雖然你正要變成一個猶太人,就像我看到的那樣,但是我還是要祝賀你!」

「雖然你正要變成一個傻瓜,就像我看到的那樣,但是我還是要謝謝你。」然後我們用力地擁抱對方。這時,伯特克維奇提醒說他的喉嚨很乾,可我兜里一分錢都沒有,而安塔克有兩枚盧布,其他人也差不多這個數。大家湊了湊就去買酒喝。他們一次次地舉杯祝我身體健康,這讓我喝吐了,但是因為我告訴他們,我與索斯洛夫斯基之間的事情已經解決了,他們又開始為了卡澤婭而為我乾杯。這時候,安塔克走到我身邊說道:

「好好想想吧,幼稚的傻瓜,難道你認為在那位年輕的小姐給你寫信的時候他們還沒看到電訊嗎?」

哦,這個搗蛋的傢伙!要是我能夠在他的頭上來這麼一下子該多高興。一方面,我的前途日漸光明,另一方面,撒旦仍然想把我弄得暗淡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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