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婭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我就爬起來跑到花園裡。清晨是如此的美麗,到處都充滿了晨露和花朵的香氣。我快步走到鵝耳櫪木樁那邊,因為我的心告訴自己可以在那裡找到她。但是很明顯我這顆太敏感的心欺騙了自己。哈尼婭並不在那兒,一點蹤跡都沒有。只有在早餐過後我才有機會和她單獨待一會兒。我問她是否願意去花園裡走走。她欣然同意了,然後跑進她的衣櫃室,出來的時候,頭上戴著一個寬邊的大草帽,遮住了她的前額和眼睛,手上還拿了把陽傘。她調皮地從帽檐下沖我笑了一下,好像在說:「瞧瞧我現在的樣子。」

我們一起來到花園。我向鵝耳櫪木樁走去,一路上都在考慮著自己的開場白,也想著那個肯定比我說得好的哈尼婭一定會看著我出洋相。我在她的身邊靜靜地走著,用手鞭抽打著路邊的花朵,直到哈尼婭的一聲笑打破了沉默。

「潘·亨瑞克,」她抓住鞭子說道,「這些花兒們招惹了你嗎?」

「哈尼婭,花能對我怎麼樣?但是你看,我不知道如何開始我們的對話,你的變化太大了,哈尼婭,啊,你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假如真的是這樣,那會讓你生氣嗎?」

「不能說這讓我生氣了,」我有些懊悔地回答,「但是我還不習慣這樣,因為似乎對於我來說,我從前所認識的小哈尼婭和現在的你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那個小哈尼婭已經留存在我的記憶中,我的心中,就像個妹妹一般,哈尼婭,所以——」

「所以,」(這時候她指了指自己)「這個人是個陌生人,不是嗎?」她低聲問道。

「哈尼婭!哈尼婭!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即使有點傷感,但這是非常自然的,」她回答,「你的內心在尋找那種舊時玩伴的感覺,但是沒找到,事實就是這樣。」

「不,我的內心不是在尋找那個從前的哈尼婭,因為她一直都留在我的心裡。但是,我是在從你的身上尋找她的痕迹,對於我的內心來說——」

「對於你的內心來說,」她歡快地打斷了我,「我能猜到它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它已經和其他的可人兒一起留在華沙的什麼地方了。這很容易就猜到!」

我深深地看著她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只是在挖苦我,還是想看看昨天她的出現會在我身上產生什麼效果,而且我還不能為之逃避,但是,她正在有點殘忍地和我玩著遊戲。突然間我內心產生了一種抗拒感。我想我一定在用一張極其可笑的臉,帶著無可救藥的受傷表情看著她,所以,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說道:

「如果這是真的呢?」

一種顯而易見的驚訝表情,也可以說是不滿的表情在她的臉上流露出來。

「如果這是真的,」她回答,「那就是你變了,不是我。」

她稍微皺了皺眉,從帽檐下看著我的眼睛,然後就不說話了。我努力隱藏著她的話語給我帶來的快感。「她說,」我想著,「如果我愛上了其他人,就是我變了,所以,她並沒有改變,她——」出於高興,我不敢斷然結束這個聰明的推理。

儘管這樣,並不是我改變了,而是她變了。那個半年前還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小丫頭,那個腦袋空空完全不知所云的小丫頭,現在卻在像朗誦課本一般自由而準確地表達著自己的思想。這個孩子的思想發生了多麼複雜的改變?但是這個女孩身上也發生了多麼奇妙的事,似乎一夜之間從孩子變成了女人,帶著成熟女人的感覺和想法。對於哈尼婭來說,她反應敏捷、富有才華、敏感,正在度過她的十六歲年華,在社會的另外一處天地里學習、看書和閱讀,有可能這一切還是秘密在做的——所有這一切都遠遠不夠。

這個時候,我們正在肩並肩地散著步,誰都不說話,哈尼婭首先打破了沉默。

「這麼說你真的愛上一個人了,潘·亨瑞克?」

「可能是吧。」我微笑著回答。

「那麼你得為離開華沙而難過了?」

「不,哈尼婭,要是我從來沒有離開這兒的話,我會更高興的。」

哈尼婭很快地瞥了我一眼。顯然她是想說點什麼,但是什麼都沒說。但是過了一會兒,她用陽傘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裙子,好像自言自語一樣的說:

「噢,我真是個孩子!」

「為什麼這麼說呢,哈尼婭?」

「噢,那麼——我們還是坐在長凳上說點別的吧。從這裡看風景漂亮吧?」她問我,嘴角帶著一抹瞭然的笑意。

她在離欄柵不遠的地方坐下,頭頂上是參天椴樹的樹蔭。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池塘、大壩還有遠處的樹林盡收眼底,風景的確優美。哈尼婭用她的陽傘指著讓我看,儘管我也是個美景的愛好者,但是此刻卻一點也不想看——首先,我知道一定會很美;其次,在我美麗的哈尼婭面前,周圍的一切美景同她比起來都顯得暗淡無光;而且,我正在想著其他的事。

「這些樹在水面上的倒影是多麼清晰啊!」她說。

「我知道你是個藝術家。」我回答說,連看都沒看什麼樹或者水面。

「路德維克神父正在教我素描。噢,在你離開的這段時間我已經學了不少了。我想著——但是,你怎麼了?生我的氣了嗎?」

「不,哈尼婭,我沒有生氣,因為我不會對你生氣的,但是我知道你迴避了我的問題,這才是關鍵,我們都在玩捉迷藏的遊戲,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坦誠地面對對方。也許你沒有發覺這一點,但是對於我來說,這樣很讓我厭惡。」

這簡單的幾句話只產生一個效果,那就是讓我們更加迷惑不安。哈尼婭向我伸出雙手,真的是這樣,我過於大力地握著,噢,這種感覺真是太可怕了!我快速地俯下身親吻著,一點都不像一個監護人該做的那樣。然後我們思維混亂到了極點。她臉紅到脖子了,我也是,最後我們沉默了,誰也不知道用什麼方式才能開始那段坦誠的對話。

後來,她看著我,我也看著她,臉又一次地紅了。我們像兩個布娃娃似的挨坐著,我好像都能聽見自己心臟急速的跳動聲了。這樣的姿勢真是難熬。有時候我感覺有一隻手正在抓住我的衣領把我甩到她的腳下,而另外一隻手卻在緊緊地抓住我的頭髮不讓我這麼做。突然間哈尼婭站了起來,然後糊裡糊塗地急切說道:

「我必須走了。得在這個時間上潘妮·德葉維斯的課。已經快十一點了。」

我們原路返回,一路上還是保持沉默。我像來時一樣,還是用手鞭抽打著花朵,但是這次她卻沒有說什麼。

「我們之前的親密關係就這樣被完美地找回來了,基於這一點還有什麼好說。上帝啊!聖母馬利亞!我究竟怎麼了?」當哈尼婭把我一個人留下的時候,我這樣想著。我陷入了愛情,興奮得連頭髮都根根豎了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牧師走了過來,帶我去看管理上的事。在路上的時候,他告訴了我許多關於我們產業的事情,雖然我裝作聽得很認真,但其實一句話都沒有往心裡去。

我的弟弟卡澤歐正在快樂地度過他的假期,他可以花掉一整天的時間去玩射擊、騎馬或者是划船,在這個時刻,他正在院子里騎著一匹小馬瘋跑。當看見我和牧師的時候,他騎著這匹棗紅馬飛快地向我們跑來,像瘋了一樣揚起前腿直立起來,他讓我們欣賞這匹馬的體態、爆發力和速度,然後下了馬和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去了馬廄、牛欄和穀倉,在正要去田地的時候,我們被告知父親回來了,所以我們就回家了。

父親用比以前更溫和的態度問候了我。當他聽到考試成績的時候,他把我摟到懷裡,告訴我說自此他就把我當成大人看待了。事實上,在關於我的事情方面,他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他更加地信任和喜愛我了。他立刻向我談起關於財產收益的事,向我透露了他購買隔壁一處房產的計畫,並詢問我的意見。我估計,他之所以說這些,是為了讓我知道他是多麼認真看重我作為一個成熟男人和長子的位置。同時,我注意到他對我個人和學習上的表現是滿意的。當我把從教授那裡得到的推薦信交給他的時候,作為家長的那種驕傲感被立刻放大了。同時,我也注意到,他正在揣測我的性格、我思考的方式、我對榮譽感的態度,他有意地向我提出各種類型的問題來揣測我的內心。很明顯,家長的這種審視態度是很有用的,因為即便我的哲學觀和社會準則完全地與他不同,也不能隨便提出來,在其他的想法上我們也沒有出現意見分歧。所以,父親嚴厲的臉龐散發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天我獲得了他的一份禮物,他給了我一對手槍,在不久前他還拿著這一對手槍同潘·佐進行了一場決鬥,而且手槍上還標記著他年輕時候在軍隊服役期間發生的另外一些決鬥的日期。後來我又得到了一匹具有東方血統的極好的馬,還有一把祖先傳下來的古老的軍刀,刀柄是由石頭製成的,寬闊的大馬士革刀片上雕刻著聖母馬利亞的圖像和銘文:「上帝!聖母馬利亞!」這把軍刀是我們家族最珍貴的紀念物之一,多年來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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