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婭 第三章

在葬禮過後的大概第二天或第三天,父親被一封電報叫回來了。

我不停地發抖,唯恐他又想起來我對哈尼婭事情的處理,可是我的預感太准了。父親表揚了我,並且為我的熱心腸和盡職盡心而擁抱了我一下,顯然我的行為讓他很滿意。當他對我感到滿意的時候,就會反覆地說「這才是我的兒子」!他沒有料想到我熱心腸的程度,可是我對哈尼婭的處理方式並沒有讓他很高興。可能是潘妮·德葉維斯的誇張轉述讓他有點這種感覺,不過自從度過那個讓我意識覺醒的晚上之後,我確實把哈尼婭當作這個家裡最重要的人物了。

我希望用和妹妹們一樣的方式來教育哈尼婭,父親對此有些不高興。

「我不會插手這件事的,」他說,「這是你母親該管的事。她會決定哈尼婭喜歡做的事。但是現在,我們花點時間來考慮一下也是值得的,那就是:對於這個女孩來說,怎麼做才是對她最好的。」

「接受教育永遠都不會錯的,父親。我從您的口中不止一次地聽到這句話了。」

「沒錯,當他是一個男人的情況下,」他回答,「因為教育可以使一個男人在社會上擁有地位,但是女人就不同了。女人的教育應該是按照她的家庭角色而安排的。像這樣的女孩用不著接受上等的教育內容,她不需要學習法語和音樂之類的。只要在接受中等教育之後,哈尼婭就會很容易地找到一個可靠的公務員做丈夫。」

「父親!」

他驚訝地看著我。

「怎麼了?」

我臉紅得就像甜菜的顏色。血液幾乎要從臉上湧出來。眼神變得漆黑。我不能抑制地發出一聲怒吼,在我的想像中,似乎把哈尼婭和一個公務員配在一起是那麼的褻瀆和不堪。當這種話是從我父親的口中說出來的時候,那種褻瀆感就更加強烈了。第一次,現實的冰冷澆熄了我少年熱忱的信仰;第一次,生活的打擊使我的童話城堡幻滅;第一次,用來捍衛自我的悲觀主義和無神論的殘酷現實讓我感到了欺騙和醒悟。但是,作為一塊被燒紅了的鐵塊,當一滴冷水滴落的時候,只會發出嘶嘶的聲音把水滴變成蒸汽,所以,當這個男人燃燒的靈魂正處於他的首次與冰冷世界接觸的情況下,是真的痛苦地發出嘶嘶聲,但是不一會兒,就會用自己的熱量溫暖了它。

當下,父親的話傷害了我,而且是用一種絕妙的方式傷害了我,所以,在這些話的影響下,我似乎有一種感覺,自己並不是在觸犯父親的旨意,而是在違背哈尼婭的生活軌跡。但是,從道德上說,那種內心的反抗只存在於年少時期,所以我很快就把它儘可能地拋之腦後。父親一點都看不懂我的熱心,只是把這歸因於我對所承擔職責的過分專註,而這種專註在我成長的過程中是自然而然產生的,所以與其生氣,還不如簡單地奉承他兩句,減弱他對哈尼婭接受高等教育的反感。我答應他會給仍在國外的母親寫封信,祈求她能夠做出最終的決定。我都不記得自己是否曾經寫出過這樣一封又長又誠摯的信了。我描述了老米可拉的去世,他的臨終遺言,我的渴望、懼怕和希望。我希望這樣能夠使母親受到強烈的感動,燃起她一直都有的同情心,我描述著如果大家不維護哈尼婭的話,將來肯定會得到內心良知的譴責。一句話,按照我那時的想法,我的這封信就是一篇傑作,而且它必須要產生該有的效果。

就這樣我平靜了下來,耐心地等待答覆,最後等來了兩封信,一封是寫給我的,另一封是寫給潘妮·德葉維斯的。我完勝了這場仗。母親不僅同意讓哈尼婭接受更高等的教育,並且果斷地命令就這麼做。

「我希望,」親愛的母親寫道,「要是這能與你父親的意願相符就好了,哈尼婭就可以完全地被看作我們家庭的一份子。一想到老米可拉和他的忠誠,我覺得這是我們虧欠他的。」

我完全地勝利了,賽林姆同我真心地分享這種喜悅,凡是與哈尼婭有關的事,賽林姆都會認真地參與,好像他也是她的監護人一樣。

事實上,他的同情心,以及對這個孤兒所表現出來的溫情真的有點讓我生氣,自從度過那個使我和哈尼婭的關係發生巨大的變化的紀念性夜晚之後,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每當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感覺自己是罪惡的,之前的純真和孩子般的親密感完全從我這兒消失了。僅僅是幾天前,這個女孩還安靜地在我的懷裡沉睡,但是現在僅僅是想像一下都感覺頭髮要豎起來了。在平靜的幾天前,我還能像哥哥般親吻著她蒼白的嘴唇問好,但是現在,連碰一下她的手都感覺會把我點燃,甜蜜的戰慄穿透我的身體。我開始像初戀一樣的仰慕她,可是這個單純的女孩並沒有感覺到或知道這一切,還像往常一樣偎依著我,我的內心焦躁極了,並不是對她,而是因為此刻我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些褻瀆神靈的事。

愛情給我帶來莫名的快感,也帶來了莫名的煎熬。我經常渴望這樣的場景,那就是有那麼一個人讓我可以向她袒露自己的煎熬,可以在她的懷裡哭泣,毫無疑問,這樣做能夠減輕我一半的心理負擔。

我可以向賽林姆坦白一切,但是我害怕他的性格。我知道他在起初的時候肯定能夠真心地體會到我的感受,但是誰能保證第二天他不會對我冷嘲熱諷,不會調侃我那連自己都不敢輕浮的理想?我是一個什麼事都藏在心裡的人,另外,我和賽林姆還有一個很大的不同。我總是有點多愁善感,賽林姆卻一點也不。我是在悲傷的時候才會陷入愛情,但是賽林姆只有在高興的時候才會獲得愛情。我向每一個人都隱藏自己的愛情,幾乎對自己都隱藏了,也確實沒有人發現過。在一段時間裡,在沒有看到任何痕迹的情況下,我已經學會本能地隱藏所有的愛的跡象,就像隱藏經常產生的困惑感一樣,並且在出現的任何場合里掩蓋提到哈尼婭時的臉紅。總之,我變得很狡猾,這種狡猾足以讓一個十六歲的男孩欺騙過所有盯著他的眼睛。但是我卻對哈尼婭坦白這件事束手無策。我愛她,這已經足夠了。只是在有時候,當我們獨處時,有些東西在催促著我跪在她的面前親吻她的裙角。

與此同時,賽林姆正在瘋狂地做著惡作劇,嘲弄著我們倆,看起來又詼諧又讓人快樂。他是第一個給哈尼婭帶來歡笑的人,有一次在吃早飯的時候,他建議路德維克神父改信穆罕默德,並且同潘妮·德葉維斯結婚。不論是這個被冒犯的法國女人還是牧師本人,都對他很生氣。在哈尼婭面前,他有了這樣一個愛好,那就是當他的眼睛望著她並且大笑的時候,周圍所有的一切都在輕微的責備聲中和歡笑聲中結束。他對哈尼婭具有很明顯的溫情和關心,也是在這種關係下,他內心的快樂感可以戰勝一切。他和哈尼婭在一起的時候比我更親密。很明顯,哈尼婭非常喜歡他,因為不論何時他走進房間的時候,她都顯得更加快樂。

他不斷地和我開著玩笑,戲弄著我的傷感,帶走那個渴望瞬間長大的人強裝的尊嚴。

「你們快看看,他最後會成為一個牧師的。」他說。

然後我假裝丟下手裡的東西,以便彎腰撿起時掩蓋臉上的紅暈,但是路德維克神父吸了口鼻煙然後回答:

「感謝主!感謝主!」

這時候,聖誕節的假期結束了。我希望能夠留在家裡的這個渺小的願望還是無情地破滅了。一天晚上,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向這個偉大的監護人宣告第二天一早他必須上路了。必須出發得早些,因為我們需要在赫維利轉車,賽林姆也會在那裡向他父親告別。所以,我們在早晨六點鐘的時候就摸黑起了床。唉!我內心沮喪得就像那個刮著寒風的早晨。賽林姆也情緒不佳。他一爬起床,就說這個世界很乏味,總是可憐的被安排這安排那,我完全同意這一點。然後我們穿好衣服去吃早餐,院子里還是那麼黑,小而鋒利的雪片被風卷著打在我們的臉上。飯廳的窗戶里亮著燈。在大門處停放著雪橇,上面放著我們已經打包好的物品,馬兒在搖晃著脖子上的銅鈴,獵犬也在圍著雪橇一直叫喚著。所有這一切加在一起,組成了一幅多麼令人沮喪的畫面,至少對於我倆來說是這樣,連看一眼都覺得心都被揪緊了。

在走進飯廳的時候,我們看到父親和牧師都帶著嚴肅的表情來回踱步。哈尼婭沒在。我懷著悸動的心情看了一眼那個綠色的衣櫃室的門。她會來嗎,或者我應該就這樣一聲不吭地走掉嗎?

這個時候,父親和牧師開始叮囑我們的品行。兩個人都是以這個話題為開頭,在我們這個年紀,根本沒必要反覆地被叮囑用功學習,就這樣叨叨著,直到兩個人都沒什麼其他可要囑咐的。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所說的話,咀嚼著烤麵包片,用乾澀的喉嚨吞下燒酒。

突然,心臟強烈地跳動起來,激動的內心讓我幾乎不能坐穩,因為我聽到哈尼婭的房間里傳來輕微的聲響。門打開了,潘妮·德葉維斯走了出來,穿著晨衣,頭髮上插著幾片紙屑。她溫暖地捂了捂我的手。她讓我產生的失望感簡直讓我想把這杯酒灑在她的頭上。她表達著美好的願望,說像我們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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