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好的故事

溟池不過是一汪死水,籃球場那麼大,岸也不規則,叫溟池還是一九九四年的事。往年的池水一到夏天就臭,許多雜物在裡頭漂浮,水也成了淺綠色。學校好幾次下決心把這裡「動一動」,一預算事情就放下來了。工會的申主席早就說了,「動」過之後再種上荷花,可以恢複到校史上記錄的舊樣子。那時候溟池有過一個很風雅的名字,叫荷塘。荷塘時期的學校可不是現在的幼兒師範,而是民國年間聲名赫赫的「省二師」,即省立第二師範學校。那時候溟池裡頭長滿了荷花,一到夏天蓮葉就無窮碧,荷花就別樣紅,是暢談革命、憧憬社會主義的上好背景,要不怎麼會有「荷塘」這樣的好名字。工會的申主席一直緬懷舊時的紅紅綠綠,他始終想把溟池的重建也弄出「師範性」,使溟池洋溢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古樸風韻來。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晴。東南風三到四級。最低溫度十一度。最高溫度二十六度。春風明媚,溟池的小桑樹底下憑空出現了一隻避孕套。發現這隻避孕套的是一位男同學,他立住腳,拽了拽身邊另一位男同學的衣袖,用下巴指給他看。兩個人便站住了,默不作聲地看。這種不動聲色的凝視具有極大的號召力,又過來幾個同學,三三兩兩,幾秒鐘的工夫就是一大片了,幼兒師範學校里一下子就炸開了,春雷一聲震天響。

五分鐘過後教導主任趕到現場,雙手扒開一道人縫,擠到了桑樹底下。在兩隻易拉罐一堆瓜子殼和幾張衛生紙團旁邊,避孕套皺巴巴的,很蔫,散發出滄桑勞累的氣息,像剛剛挨了記過處分。教導主任總算處亂不驚,轉過身來向半空伸出了兩隻巴掌,大聲說:「散了,散了。」同學們就散了。學校從這一刻起籠罩了一層病態寧靜,金童玉女們的眼裡閃爍出異樣光芒,又驚恐又興奮。

當天下午開來了兩輛奧迪車,鋥亮漆黑。車子停在行政樓的旁邊,鑽出來一批領導,領導們神色嚴峻,每一張臉都憂心忡忡。辦公室主任迎上去,很悲痛的樣子,不說一句話,只是不停地眨巴眼睛,然後欠著身子做出許多手勢,表示「請」或「這邊來」。

同學們遠遠地看見領導在水坑四周信步巡視。穿夾克衫的矮胖領導是一位主要領導,依照人群與他的距離可以判斷出來。矮胖領導的夾克衫沒有系扣子,兩隻手背在腰後,兩襟的下擺全鼓出來了。矮胖領導看了一圈,一路上沒有人說話,都跟著他跑。矮胖領導後來立住腳,回過頭來,很嚴肅地說:「沒有嘛。」辦公室主任立即跨上去,彙報說:「處理了。我親自處理了。」辦公室主任覺得說「親自」有點不妥,馬上就重說了一遍,把「親自」換成了「親手」。領導點點頭,十分肯定地說:「好。」

現場辦公會就是在池邊的路面上召開的,領導說,這一次一定要動,再不動就動班子。領導強調說,對某些具體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再糾纏了,沒有好處。對已經過去的事,宜粗不宜細;對下面的工作,只准細,不許粗。領導用食指點著水坑批示說,一定要把這裡,建設成精神文明的窗口。領導放鬆了語氣,拿目光找校長,指示說,預算一下,擬個報告來。在場的領導和被領導都鼓了掌。

特事特辦,說動就動。四十八個小時過後電動水泵把水坑裡的臭水抽幹了。干底後學校里又鬧了一點小轟動,誰也料不到臭坑裡居然有魚。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沒想到」。大家在一塊抓魚,又有說又有笑,「某些具體的事情」所造成的緊張態勢一下就鬆動了。修理工程開工了,學校隨即恢複了常態,正像校領導在學校的喇叭里要求的那樣,同學們又把「主要精力」花在「學習」上了。

臭水坑被修理一新,做了石頭河工。水泥沿著石頭的縫隙抹出了勾勒,又整齊又變動。四周種了花卉,每隔十五米就設一張水磨石凳。根據教導主任的提議,水坑的西北——東南對角線分別安裝了兩盞路燈。池內重新貯上自來水,一到晚上路燈的倒影就在池子底下炯炯有神,說不出的幽靜與坦蕩。

要不要種荷花?這時候提出這個問題顯然是順理成章的。只要有問題,當然就會有贊成派與反對派,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工會的申主席是荷花派。種荷花沒有什麼不妥,可以找出一千個相應的理由。但申主席贊成的事,辦公室主任就要反對。這就有了反荷花派,有了第三種力量——非荷花派。不種荷花也可以找出相應的一千個理由。幾千個理由一對壘,事情便僵住了。但辦公室主任最後攤牌了:「再種荷花,擋住了視線,水池邊上再出現事情誰負責?」這一巴掌擊中了荷花派的天靈蓋。荷花派負不起這個責。非荷花派同樣負不起這個責。非荷花派很快改變了初衷,立即加入到反荷花派的行列中來。人們看到了辦公室主任眼睛裡頭的嚴重神情,那裡頭不僅有「某些具體的事情」,甚至還有某些「不具體」的事情。這樣的大責任誰負得起來?

申主席拂袖而去,臨走前丟下了句沒用的狠話:「我不管了,你們看著辦。」

辦公室主任陷在沙發里,開始擺動他的小腿。他的小腿是他的旗幟,一遇上勝利就會在陣地的前沿呼啦啦飄揚。辦公室主任說:「不種荷花,也就不能再叫荷塘啰。集思廣益,大家一起想個名字。」有人提議,天鵝湖好,詩情畫意。有人說桃花源更好些,聽上去雅。但立即就有人反對了,說俗,雅名被用得通常了,比俗的更俗。一個年輕的老師大聲說,乾脆叫釣魚台吧。大夥聽了便鬨笑,主任說:「嚴肅點!」為了配合表情的嚴肅,他把嘴抿上了。但抿完之後有一顆門牙還露在外面,就翹起上唇,又抿了一回。

主任最後請語文組的老師倪老師談談。倪老師不拿主意,一上來竟背誦了一段古文,是《莊子》里的《逍遙遊》。倪老師從「北溟有魚」一段背誦到「不知其幾千里也」。倪老師解釋說,這是學校,造就人才的,人才就是《莊子》裡頭的鯤鵬,既然鯤鵬來自「北溟」,臭水坑當然叫「溟池」最好了。大夥都說切,可以這麼定的。但語文組的另一位老師荀老先生突然發話了。他摁掉煙頭,笑著說:「怎麼能叫『池』呢,古語說,方為池,圓為塘,倪老師不會不知道吧?臭水坑不上規矩,不見方圓,怎麼能叫『溟池』?不通。」倪老師一臉尷尬,說:「本來就是打個比喻,是個意思。」荀老師正色說:「這是師範,一字一句講究的是師範性,馬馬虎虎那怎麼行?」主任接過話,說:「這要什麼緊,過去不圓可以叫荷塘,現在不方稱作溟池,這不是將錯就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嘛。就這麼定了,叫溟池。」

接下來就是立碑,立碑是一件大事,誰來書寫就成了大問題。自古人因碑傳,碑因人傳,雖說寥寥數字,好歹也有「立言」的意思,那可是「三不朽」的要義,草率不得的。倪老師的行書不錯,但「溟池」的名字是他起的,再讓他書寫,有點獨吞了,擺不平。荀老師有一手好歐字,可是荀老師堅持「不通」,不肯命筆。其他能寫毛筆字的都知道這點過節,一起不肯「獻醜」了。辦公室主任當機立斷,請電腦打字員在微機上做了「溟池」兩個字,圓頭體,一身的和氣生財,兩個字被刻在了石碑上,說不出的彆扭。立碑時許多人都說,其實也不錯,蠻有新意的。荀老師那天微笑了一個下午,直到晚上關上了房門,荀老師才把臉拉下來,對他的妻子說出了四個字:狗屁不通。

溟池裝上了路燈,裝上了石凳,立了碑。溟池的故事全部結束。

故事的終端一般來說總會出現一些枝杈,植物都是以這種格局生長的,故事就沒有理由不這樣。

立碑的當天晚上數學組的白老師敲響了工會申主席的大門。申主席一點都沒有料到,溟池的後續故事已經冒出青芽了。申主席給白老師泡了一杯雨前茶,隨後一起觀看了趙本山的小品。小品很逗人,一有笑料申主席就眯起眼睛,喜滋滋地說:「娘的。」申主席的愛人不喜歡丈夫當著客人的面說粗話,就提醒他:「老申!」老申分不開神,全神貫注等待趙本山下一個「娘的」。白老師聽出女主人的意思,只當不知道,跟著申主席笑,笑一回便說一個「他媽的」。這麼一罵申主席的愛人也就不回頭說「老申」了。小品播完之後電視屏幕上跳出來一個小姐,穿得晶晶亮亮的,戴了一副大耳環。小姐在舞台的中央紮成馬步,腦袋像母雞那樣一愣一愣地左右擺動,接下來就唱,唱得太快,聽不清,意思是老百姓手裡有錢了,卻不知道怎麼花:「哎排骨烏雞甲魚海鰻基圍蝦,還有那四季常綠的菜,可急壞了老太太。」老申關上電視,對白老師說:「就好像老百姓有福不會享了,娘的。」老申的愛人加重了語氣說:「老申!」白老師忙說:「誰他媽有福不會享!」

關上電視申主席和白老師正式開始了聊天,茶不住地進,話不住地出。白老師的思路又嚴密又跳躍,一會兒工夫就縱橫了八萬里,上下了五千年。申主席跟著他的話題轉,腦子裡塞滿了全球觀念,嘴裡吐出來的也全是人類話題。但白老師的這次來訪目的卻是務實的、具體的,他的話鋒一轉就切回到現實事務上來了。白老師說:「水池子修好了吧?」申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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