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孕婦和牛

孕婦牽著牛從集上回來,在通向村子的土路上走。

節氣已過霜降,午後的太陽照耀著平坦的原野,乾淨又暖和,孕婦信手撒開韁繩,好讓牛自在。韁繩一撒,孕婦也自在起來,無牽掛地擺動著兩條健壯的胳膊。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地隆起,把碎花薄棉襖的前襟支起來老高。這使她的行走帶出了一種氣勢,像個雄赳赳的將軍。

牛與孕婦若即若離,當它拐進麥地歪起脖子啃麥苗時,孕婦才喚一聲:「黑,出來。」

黑是牛的名字,牛卻是黃色的。

黑遲遲不肯離開麥地,孕婦就惱了:「黑!」她喝道。她的吆喝在寂靜的曠野顯得悠長,傳得很遠,好似正和遠處的熟人打著親熱的招呼:「嘿!」

遠處沒有別人,黑只好獨自響應孕婦這惱,它忙著又啃兩口,才溜出麥地,拐上了正道。

遠處已經出現了那座白色的牌樓。穿過牌樓,家就不遠了,四下里是如此的曠達,那氣派、堂皇的漢白玉牌樓宛若從天而降,突然矗立在大地上,讓人毫無準備,即使對這牌樓望了一輩子的老人,每逢看見藍天下這耀眼的存在,仍不免有種突然的感覺。

孕婦遙望著牌樓,心想多虧我嫁到了這兒啊。每回見到牌樓,孕婦都不免感嘆她的出嫁。

孕婦的娘家在山裡,山裡的日子不如山前的平原。可孕婦長得俊。俊就是財富,俊就叫人覺得日子有奔頭兒。孕婦的爹娘供不起閨女上學,卻也不叫她做粗活兒,什麼好吃的都盡著她,彷彿在武裝一個能獻得出手的寶貝。他們一心一意要送這寶貝出山,到富裕的平原去見他們終生也見不著的世面。

孕婦終於嫁到了山前。她的婆婆自豪地給她講解這裡的好風水:這地盤本是清朝一個王爺的墳塋,王爺的陵墓就在村北,那白花花的大牌樓就屬於那個王爺。孕婦並不知王爺是多大的官,也不知清朝距離今天有多麼遠,可她見過了墳墓和牌樓。墓早已被盜,只剩下一個盆樣的大坑,坑裡是瘋長的荒草和碎磚爛瓦。孕婦站在坑邊,望著坑底那些陰沉的青磚想著,多虧我嫁到了這兒啊。這大坑原本也是富貴的象徵,裡邊的寶貝雖已被盜賊劫空,可它畢竟盛過寶貝。這坑、這牌樓保佑了這地方的富庶,這就是風水。

孕婦在這風水寶地過著舒心的日子,人更俊了。沒有村人敢恥笑她那生硬的山裡口音。公婆和丈夫待她很好,丈夫常說,為了媳婦,什麼錢多他就幹什麼。如今的城市需要各式各樣的高樓大廈,農閑時丈夫就隨建築隊進城做工。婆婆搬過來與孕婦做伴兒,凈給她沏紅糖水喝。紅糖水把孕婦的嘴唇弄得濕漉漉的紅,人就異常地新鮮。婆婆逢人便誇兒媳:「俊得少有!」

孕婦懷孕了,越發顯得嬌貴,越發任性地願意出去走走。她愛趕集,不是為了買什麼,而是為了什麼都看看,婆婆總是牽出黑來讓孕婦騎,怕孕婦累著身子。

黑也懷了孕啊,孕婦想。但她接過了韁繩,她願意在空蕩的路上有黑做伴兒。她和它各自懷著一個小生命彷彿有點兒同病相憐,又有點兒共同的自豪感。於是,她們一塊兒腆著驕傲的肚子上了路。

孕婦從不騎黑,走快走慢也由著黑的性兒。初到平原,孕婦眼前十分的開闊;住久了平原,孕婦眼裡又多了些寂寞。住在山裡望不出山去,眼光就短;可平原的盡頭又是些什麼呢?孕婦走著想著,只覺得她是一輩子也走不到平原的盡頭了。當她走得實在沉悶才冷不丁叫一聲:「黑——呀!」她誇張地拖著長聲,把專心走路的黑弄得挺驚愕。黑停下來,拿無比溫順的大眼瞪著孕婦,而孕婦早已走到它前頭去了,四周空無一人。黑直著脖子笨拙而又急忙地往前趕,卻發現孕婦又落在了它的身後。於是孕婦無聲地樂了,「黑——呀!」她輕輕地嘆著,平原頓時熱鬧起來。孕婦給自己造出來一點兒熱鬧,覺得太陽底下就不僅是她和黑閑散地走,還有她的叫嚷,她的肚子響亮的蠕動,還有黑的笨手笨腳。

像往常一樣,孕婦從集上空手而歸,夥同著黑慢慢走近了那牌樓。太陽的光芒漸漸柔和下來,塗抹著孕婦有些浮腫的臉,塗抹著她那蒙著一層小汗珠的鼻尖,她的鼻子看上去很晶瑩。遠處依稀出現了三三兩兩的黑點,是那些放學歸來的孩子。孕婦累了。每當她看見在地上跑跳著的孩子,就覺出身上累。這累源於她那沉重的肚子,她覺得實在是這肚子跟她一起受了累,或者,乾脆就是肚裡的孩子在受累。她雙手托住肚子直奔躺在路邊的那塊石碑,好讓這肚子歇歇。孕婦在石碑上坐下,黑又信步走去了麥地閑逛。

這巨大的石碑也屬於那個王爺,從前被同樣巨大的石龜馱在背上,與那白色的牌樓遙相呼應。後來這石碑讓一些城裡來的粗暴的年輕人給推倒了。孕婦聽婆婆說過,那些年輕人也曾經想推倒那堂皇的牌樓,推不動,就合計著用炸藥。婆婆的爹率領著村人給那些青年下了跪,牌樓保住了,那石碑卻再也沒有立起來。

石碑躺在路邊,成了過路人歇腳的坐物。邊邊沿沿讓屁股們磨得很光滑。碑上刻著一些文字,字很大,個個如同海碗。孕婦不識字,她曾經問過丈夫那是些什麼字。丈夫也不知道,丈夫只念了三年小學。於是丈夫說:「知道了有什麼用?一個老輩子的東西。」

孕婦坐在石碑上,又看見了這些海碗大的字,她的屁股壓住了其中一個。這次她挪開了,小心地坐住碑的邊沿。她弄不明白為什麼她要挪這一挪,從前她歇腳,總是一屁股就坐上去,沒想過是否坐在了字上。那麼,緣故還是出自胸膛下邊的這個肚子吧。孕婦對這肚子充滿著希冀,這希冀又因為遠處那些越來越清楚的小黑點而變得更加具體——那些放學的孩子。那些孩子是與字有關聯的,孕婦莫名地不敢小視他們。小視了他們,彷彿就小視了她現時的肚子。

孕婦相信,她的孩子將來無疑要加入這上學、放學的隊伍,她的孩子無疑要識很多字,她的孩子無疑要問她許多問題,就像她從小老是在她的母親跟前問這問那。若是她領著孩子趕集(孕婦對領著孩子趕集有著近乎狂熱的嚮往),她的孩子無疑也要看見這石碑的,她的孩子也會問起這碑上的字啊,就像從前她問她的丈夫。她不能夠對孩子說不知道,她不願意對不起她的孩子。可她實在不認識這碑上的字。這時的孕婦,心中惴惴的,彷彿肚裡的孩子已經跳出來逼她了。

放學的孩子們走近了孕婦和石碑,各自按照輩分和她打著招呼。她叫住了其中一個本家侄子,向他要了一張白紙和一支鉛筆。

孕婦一手握著鉛筆,一手拿著白紙,等待著孩子們遠去。她覺得這等待持續了很久,她就彷彿要背著眾人去做一件鬼祟的事。

當原野重又變得寂靜如初時,孕婦將白紙平鋪在石碑上,開始了她的勞作:她要把這些海碗樣的大字抄錄在紙上帶回村裡,請教識字的先生那字的名稱,請教那些名稱的含義。當她打算落筆,才發現這勞作於她是多麼不易。孕婦的手很巧,描龍綉鳳、扎花納底子都不怵,卻支配不了手中這支筆。她努力端詳著那於她來說十分陌生的大字,越看那些字就越不像字,好比一團叫不出名稱的東西。於是她把眼睛挪開,去看遠處的天空和大山,去看遼闊的平原上偶爾的一棵小樹,去看奔騰在空中的雲彩,去看圍繞著牌樓盤旋的寒鴉。它們分散著她的注意,又集中著她的精力,使她終於收回眼光,定住了神。她再次端詳碑上的大字,然後膽怯而又堅決地在白紙上落下了第一筆。

有了這第一筆,就什麼都不能阻擋孕婦的書寫和描畫了。她描畫著它們,心中揣測它們代表著什麼意思。雖然她不知道它們是什麼意思,她卻懂得那一定是些很好的意思,因為字們個個都很俊——她想到了通常人們對她的形容。這想法似乎把她自己和那些字連得更緊了一點兒,使她心中充滿著羞澀的欣喜。她願意用俊來形容慢慢出現在她筆下的這些字,這些字又叫她由不得感嘆:字是一種多麼好的東西啊!

夕陽西下,孕婦伏在石碑上已經很久。她那過於努力的描畫使她出了很多的汗,汗浸濕了她的襖領,汗珠又順著襖領跌進她的胸脯。她的臉紅通通的,茁壯的手腕不時地發著抖。可她不能停筆,她的心不叫她停筆。她長到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遇見過一樁這麼累人又這麼不願停手的活兒,這活兒好像使盡了她畢生的聰慧畢生的力。

不知什麼時候,黑已從麥地返了回來,卧在了孕婦的身邊。它靜靜地凝視著孕婦,它那憔悴的臉上滿是安然的馴順,像是守候,像是助威,像是鼓勵。

孕婦終於完成了她的勞作。在朦朧的暮色中她認真地數了又數,那碑上的大字是十七個: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和碩怡賢親王神道碑。孕婦認真地數了又數,她的白紙上也落著十七個字:忠敬誠直勤慎廉明和碩怡賢親王神道碑。紙上的字歪扭而又奇特,像盤錯的長蟲,像混亂的麻繩。可它們畢竟不是鞋底子不是花繃子,它們畢竟是字。有了它們,她似乎才獲得了一種資格,她似乎才真的俊秀起來,她似乎才敢與她未來的嬰兒謀面。那是她提前的準備,她要給她的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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