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蝴蝶發笑

編輯楊必然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高,胖,白,戴眼鏡。鏡架是六十年代那種普通透明塑料的,架在楊必然的鼻樑上卻不顯落伍,反倒平添了一股子天真的學生氣,也與他那個綽號合了拍。楊必然在編輯部有個綽號,人稱大胖孩子。楊必然也有可能被稱作大胖子的,可他沒有。大胖子和大胖孩子不同,大胖子聽上去總有那麼點咄咄逼人的世故,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被人叫做大胖孩子,至少沒有通常意義上的貶義。

日常生活中的楊必然,有著孩子樣的執拗、孩子樣的隨和,也有著孩子樣的令人捉摸不透。他牙齒清潔,指甲整齊,頭髮有點提前謝頂,平白無故地就愛出汗,即使嚴冬季節在戶外。他離過一次婚,就在一個嚴冬季節。離婚是女方提出的,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主要是生活習慣不合。比方說,楊必然有時候喜歡在夜間走路。他常在午夜之後從床上起來,穿戴整齊地出門,選擇一兩條馬路走上兩個小時。有時候不止兩小時,有一回他走了一整夜,從東往西,又從西往東,把他們這座城市走了個對頭。開始,他的妻子以為他有不規矩的事,跟蹤過幾回,卻見他不過就是走路,就又以為他患有夜遊症。於是,她考問他夜裡的事情。他說得頭頭是道,從哪條路拐上哪條路,最後又從哪條路上穿插而歸……夜遊症患者是不知道自己夜間活動的。那麼,楊必然沒有夜遊症。他的妻子對他說,白天你一天往返兩趟編輯部,還沒走夠路啊。楊必然對妻子說那也叫走路么,那也配叫走路?妻子說那叫什麼?楊必然說那叫游泳。接著補充說那叫在人海里游泳,舉手投足伸胳膊蹬腿,碰著的都是人,你簡直就是扒拉著人潮往前游,哪兒有路啊,你踩著的都是人啊。妻子說那你夜裡走在路上能看見什麼呢?楊必然說我在路上看見了路。

是的,我在路上看見了路。楊必然很有些要為這句話激動的意思,為此他捉住了妻子一隻手。他說只有在夜裡,只有在深夜你才能在路上看見路。你才能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知道,你把腳一伸,是路在下邊接住了你的腳,路迎合著你,烘托著你,抬舉著你,隨著你的重量,也不管你有多胖。你站著,路躺著,厚道無言地滾滾向前,在寂靜無人的有星無星的夜晚,當你在無邊的蒼穹之下上了路,你會覺得不是你非要走路不可,是路在誘惑著你去走它,那本是它對你的抬舉。你走著,能聞見路邊那些樹的氣息:樹冠射出的是兒童嘴裡的甜爽味兒。樹榦沁出的是乾淨男人身上的一股子清苦。你能看見哪叢灌木里貓在甜蜜而痛苦地做愛,間或也能聽見哪扇開著的窗里一聲嘹亮的噴嚏——是誰沒蓋好被子吧,夢中就著了涼。你還能感覺自己的呼吸正千真萬確地陪伴著自己。你是一個健康的人,在健康的夜裡和健康的路走在一起。你不知道啊,楊必然對妻子說,這是一種,一種親密的關係。妻子說該不會比你我還親密吧。楊必然說這不是一個問題。妻子說既然你我還存在著親密關係,那麼你能不能哪天晚上陪我去卡拉OK一回呢——既然你喜歡夜間活動。楊必然明確地表示不願意去,他說玩卡拉OK還不如聽大街上哪扇窗戶里的一聲噴嚏。妻子說卡拉OK可以忘我,妻子是一名小學教師,很少有機會去娛樂場所。楊必然說還有比卡拉OK更不忘我的東西么,不僅不忘我,而且害人——害人非聽不可。要說忘我,打噴嚏才是貨真價實的忘我。妻子當然不高興,後悔結婚之前沒發現楊必然這麼彆扭。

再比方,楊必然在一個多雪的冬天,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忽發奇想地要拽著妻子出去在雪地上睡覺。那時節他們還沒有自己的房子,夫妻倆和楊必然的父母合住在一座狹小的獨院里。妻子想到院里半尺厚的雪,說你有病啊。楊必然說他沒病,正因為沒病才想拿身體和雪地抗衡抗衡。你設想,楊必然不由分說抱住他的試圖掙脫的妻子,他說你設想,我們在雪窩裡相擁而眠,夜是冷的,我們是熱的,空氣是清潔的,大雪是鬆軟無聲的,天地是我們的,我要在大雪裡和你有一個孩子,一個在純凈甘甜的世界由兩個勇敢的人撞擊而成的孩子……妻子索性別過臉不再搭理楊必然。楊必然嘆口氣,穿起棉衣,戴好眼鏡,裹著羽絨被獨自來到院里,毅然決然地躺進了雪地。他就那麼睡著了,睡得很酣。後來他是被他的父母喊醒的,天已經亮了,雪已經停了。楊必然摘掉被雪糊住的眼鏡,打量這個前所未有的早晨。白雪刺激著他的眼睛,刺得他的太陽穴一陣陣跳疼。他看見父母正一臉驚愕地注視著他。他聽見他們說:「你沒事兒吧?」他從雪地上坐起來,又站起來蹦了幾蹦,咧咧嘴說:「我沒事兒。」一說話他才覺得他的嘴、臉給凍得有些麻,於是他又咧咧嘴,再伸出雙手輪番拍拍臉,像抽自個兒嘴巴子似的,讓臉上的肌肉活動開。他的頭腦立刻清楚起來,他的身體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盈。他的面色非常紅潤,他獃獃地站在院子里,竊喜著又遺憾著這無人與之分享的幸福。

後來,沒過一個禮拜妻子就和楊必然離了婚。

楊必然第二次結婚是和一個比他大十歲的女人。他非常愛這個女人,結婚兩年之後在編輯部談起這個女人臉還紅。每逢這時你就不能不想到他那個綽號:大胖孩子。編輯部的女同事在羨慕的同時又有點嫉妒那個大十歲的女人,為此他們乾脆不叫她的姓名,就稱她做大十歲的女人。逢那女人打電話找楊必然,有人問:誰來的電話?就有人答:大十歲的女人。楊必然很在意同事對妻子略帶調侃的稱謂,他不去私下裡糾正,他把它放到編輯部例會上去說。你們,他說,你們為什麼要這樣?我太太有名有姓,你們有什麼權利給她編造一個姓名?不錯,她是比我大十歲,但這只是我們倆的事啊,不是么!如果你們對年齡這樣感興趣,那麼把我太太的姓名還給她,給我改個名字好了,叫我「小十歲的男子」吧,叫吧!楊必然一番話說得分外激昂,最後那一聲「叫吧」更是帶出了那麼一種幼童式的賭氣。他鼻尖上沁著汗,眼鏡不斷地往下滑,幾次扶它不住,他乾脆摘了眼鏡攥在手中。人們看見他那因長期戴眼鏡而有些發鼓的眼睛是濕潤的,怪叫人憐憫。一個男同事卻還不顧楊必然的激昂,說,幹嗎叫小十歲的男人啊挺拗口的,不如就叫十歲小男人吧。楊必然立刻糾正說他不是十歲,他今年三十四歲。他這種缺乏幽默感的認真勁兒本身就是一種幽默,弄得人禁不住要笑。笑歸笑,以後同事們當著他的面不說大十歲的女人了,改在背地裡說;再說,想想楊必然的那些隨和之處,人們幹嗎跟他過不去呢。夏天編輯部分啤酒的時候,他的那一份,十來瓶吧,往往是沒等拿回家就跟同事們一塊兒在辦公室喝了。還有他的自行車,一年四季總有人借,借車的人騎得又狠,經常把車給弄得一塌糊塗,車胎癟了,或者斷了輻條。楊必然不抱怨,插空兒推車去街上修車攤子上修車。那些借車者往往一邊抱歉,一邊跟楊必然說,這要是在發達國家,根本不用修,壞了一扔。電視機、錄像機、沙發、洗衣機……一個道理,壞了一扔。咱們到底是沒有進化到人家那一步。楊必然仔細地聽著,仔細地想想,然後仔細地說,為什麼你一定要得出結論說那是進化?也說不定那是退化。要是人壞了呢,也一扔?你的腦子出了問題,一扔?你的靈魂出了問題,一扔?要是我們跟「修理」這個詞絕了緣,總有一天我們人類會沒有辦法對付我們自己。說「一扔」的人這時多半會對楊必然說,得得得,我說不過你行了吧,你不妨就把我剛才那番話一扔——它們用不著修理。楊必然得理不讓人似的說,可是我已經修理過了——對你那番話,你也聽見了。

有時候,楊必然還會把自己弄得沒有退路。一個女作家新近走紅的,寄來一個據說是採用二十一世紀星辰學技巧分析都市高層知識女性精神鬱悶的中篇小說,指名要楊必然做她的責編。楊必然給女作家退了稿,跟坐對桌的孫同事說,「我就受不得這個。」孫同事問怎麼個受不得,楊必然說那女作家充其量不過是個村姑,為什麼一定要寫城市女性的鬱悶。孫同事說她雖出身鄉間,後來也喝過些墨水呢。楊必然說喝過些墨水也不過是個讓墨水漚了漚的村姑。女作家後來聞聽此事,給主編打電話說她終生不會再給這家雜誌稿子。主編賠了不是又陪女作家吃了頓飯,效果並不理想。楊必然退給女作家的稿很快就在另一家更大的雜誌上發了,主編扣了楊必然當月的獎金。

再比如,年終編輯部評選單位先進個人時,大家一致認為編輯部主任當之無愧,楊必然卻堅決反對,理由是他發現主任帶午飯的那隻飯盒永遠洗不幹凈。楊必然說他觀察過,有一次一根乾麵條粘在飯盒上達十天之久。編輯部主任臉上有點掛不住,孫同事說這是評先進個人呢又不是選拔講衛生標兵。楊必然就閉了嘴不再講話。楊必然每每得理不讓人,可他往往又不是辯論的高手。

盛夏的一天清晨,楊必然像往常一樣出了家門騎車上班。在他的前方,一個騎車的少女引起了他的注意,這是一個秀麗、乾淨且未施脂粉的少女——楊必然在她身後猜測。她穿一條淺咖啡色亞麻短褲,一件白色純棉T恤,腳上是雙黑色的平底磨砂皮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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