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安德烈的晚上

這座城市和棉花有著密切的關係。在它四周的鄉村,農民幾百年來靠種棉為生。所以,當有一天這座城市突然在棉田的包圍中矗立起來,人們就想,讓我們拿什麼來作這城市發展的根基呢?我們有棉花,也許我們應該建造紡織廠。於是,從五十年代開始,這座城市在蘇聯老大哥的幫助下,一口氣建造起近十家紡織廠。說它一口氣,僅用此形容神速。好比我們形容那些身大力不虧的強壯婦女,說她們一口氣生了多少個孩子。這些紡織廠,不僅設備、廠房、技術由蘇聯人提供,就連生活區的建造也由蘇聯專家一手設計。很快的,這些紡織廠和由它們派生出的生活區就佔據了這城市近一半的面積。如今,當九十年代的我們經過這些由蘇聯人設計的紡織工人住宅區的時候,我們一面端詳著那些面目相近、老舊而又略顯笨拙的樓群,端詳著樓房頂端那一溜溜熏得烏黑的排煙道,一面仍能體味出蘇式建築的用料實惠、寬大沉穩和嚮往共產主義的浪漫熱情。比方說每一片生活區內整潔規矩的綠地花園;比方說與花園相匹配的職工俱樂部。在每一個俱樂部屋頂上,都豎著兩個相隔很遠的龍飛鳳舞的紅色大字:舞——會。遠遠看去,這兩個站立了四十多年的瘦削的大字,好似兩個彼此相望,卻永遠也走不到一起的孤獨的舞者。

接著,有外地工人為支援紡織廠的生產一批批進入這城市了:天津工人的到來使這個城市的居民學會了吃魚;上海工人的到來使這個城市的居民體味了糯米的奇妙。這是一個由紡織工人填充起來的城市,一個讓蘇式住宅覆蓋了的城市。安德烈就出生在這座城市裡。

安德烈姓安,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安德烈這名字是父親為他起的,名字本身也是當年中蘇友好的一種體現。安德烈的父母就是響應政府的號召,由上海搬入這裡支援城市建設的,他們都是中學教師。父親穿過蘇聯印花布襯衫,母親也穿過蘇式「布拉吉」。當年他們都嚮往過蘇聯老大哥的美妙生活,他們也希冀著小安德烈長大之後能夠去蘇聯留學。當然,他們想不到國際局勢和國內局勢的快速變化,使安德烈不再會有去往蘇聯的可能。不過,假設真要能去,安德烈真想去嗎?他的父母從沒問過他有什麼打算,他的打算對他們也許並不重要。

那麼,安德烈究竟屬於一種什麼樣的人呢?他似乎屬於那種年齡越往前走、思維越往後退的人。他很少自己做主選擇什麼,他就讀的小學、中學都是父母替他選擇的。小學三年級,有段時間他很迷戀朗誦,曾經想要報名參加學校業餘朗誦小組,父母得知後立即做了阻止:意義不大。他們說。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誦。到了後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社會一片混亂,學校停了課,大部分同學都去了農村插隊,安德烈卻由於母親一個熟人的關係,進一家區辦罐頭廠當起工人。這在當時特別叫人羨慕。但讓安德烈高興的並不是他留在城市裡做了工人,而是同班的李金剛也留了下來。

安德烈和李金剛從小學一年級就是同班同學,後來又一塊兒上了同一所中學。小時候,他們永遠坐同桌,他們一塊兒寫作業,他們合夥組裝礦石收音機,他們互相串門——多半是安德烈到李金剛家去。李金剛的父母都是來自天津的紡織工人,他們家就在紡織廠的某一片蘇式住宅區里。安德烈喜歡李金剛的居住環境,那些一模一樣的樓群和一模一樣的樓間花園給了他一種生活本身的寬厚和穩定感,無論從哪一個單元里出來的居民都是笑吟吟的,叫人感覺這些大樓的哪一扇門都可以是李金剛的家。安德烈的家是不具備這種氣質的,他家住在父母為之工作的中學宿舍區,有點嚴肅,叫人拘謹。安德烈和李金剛從小區大門口那個冰棍車上買過冰棍喝過汽水,也在周末的夜晚,溜進戳有「舞會」大字的職工俱樂部看過大人跳舞。他們還在小花園裡剝過一隻死貓的皮(貓是李金剛掐死的)。「文化大革命」剛一開始,高年級的一些造反同學曾經在校園裡堵住安德烈,質問他為什麼起一個「蘇修」才叫的名字,安德烈回答不出,旁邊的李金剛挺身而出替他作了回答:「為嗎不能叫?知道安德烈的『德烈』是哪個德哪個烈嗎?是朱德的德列寧的列!」高年級同學被朱德和列寧鎮住了,李金剛的天津口音也使他顯得格外理直氣壯,李金剛的機智勇敢更是將安德烈深深折服。從此在相當一段時間內,他把自己那個烈字去掉了下邊四個點。日月如梭,李金剛始終是安德烈須臾不可缺少的摯友。他們從兩個男生長成了兩個男人,成家立業生兒育女。安德烈娶了自己的表妹,李金剛一直在紡織廠當電工,和一名紡織女工結了婚。

安德烈的表妹是安德烈姨媽的女兒,因為父母早逝,她從小就生活在安德烈家裡。安德烈對錶妹很好,表妹也十分依戀安德烈。安德烈的父母早已看出了這種依戀,出於對這女孩子的憐惜,他們願意安德烈娶她為妻。或者,這種考慮還出於上海人的清高和對這座城市的提防,他們願意一家人還是一家人。他們暗示安德烈,安德烈接受了這暗示。當他接受了這暗示的時候,他第一次試著用打量戀人的眼光打量他的表妹,結果他發現無論如何她更像是他的妹妹而不像他的戀人。她蒼白、纖弱,下頜尖尖的,老愛半張著嘴像是對什麼事表示不理解,又彷彿隨時要你告訴她什麼事應該怎麼做。安德烈望著他的表妹,執拗地想起他剛當工人那會兒,十七歲吧,有一天和李金剛一塊兒到紡織廠浴室去洗澡。那是一間男女合用的浴室,男女輪流使用。他們進來的一個小時前,女工們剛剛使用過這間浴室。雖然浴池裡的洗澡水已經換過,但室內仍然蒸騰著讓男人敏感的女人的體味兒。安德烈邁進浴池的時候,就在一團團熱乎乎的女人氣味中,發現浴池邊緣散落著幾枚女工遺忘的黑色發卡,其中一枚還纏絞著一絲纖細的長髮。他長久地盯著它們,體內突然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衝動。他幾乎無法自持,他把自己潛入池中以遮掩自己的羞澀。他衝動著,頭腦里閃過班上一些女生的樣子,他發現他頭腦中的女性里沒有他的表妹。

愛情是什麼呢?愛情是怎樣的?安德烈不知道,可是他已經決定結婚了。父母為他們搞了一個小小的訂婚儀式,沒請外人,就是家中原班人馬和一桌有別於平時的晚飯。那是食物比較匱乏的年代,桌上擺一瓶八毛五分錢的紅葡萄酒,已能看出格外的喜慶。全家人都喝了一些酒,表妹也興奮地猛喝一大口,結果她讓酒給嗆著了。酒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著,單薄的肩膀抖得厲害。當她終於平息了咳嗽,卻半天說不出話來。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住眼,淡青色的眼皮不停地跳,眼皮上的毛細血管清晰可見。安德烈注視著表妹跳動的眼皮,他看見有一顆眼淚從她稀疏的睫毛下邊鑽出來,順著眼角流到顴骨上。表妹的眼淚使安德烈有種重任在肩之感,他彷彿是要替他的全家、也替他死去的姨父和姨媽承擔起照顧這孤女一生的義務。他認可了這個事實和義務,一邊又有點心酸。他抽空兒去了李金剛家。當他走進那片熟悉的樓群,當他推開李金剛家那扇被他推過無數次的門時,他幾乎落下淚來。李金剛知道他要說什麼,拉著他到小酒館喝酒。但是安德烈什麼也沒說,他也沒有掉淚。他只是需要看見李金剛,和李金剛待一會兒。在安德烈的生活里,從前沒有,以後也再沒有別的男性朋友了。

後來,安德烈有了女兒。女兒是先天性心肌炎,妻子在生產之後又患了風濕性心臟病。安德烈需要照顧兩個病人,對此他卻沒有更多的抱怨。也許因為他是個健康的男人,他體態勻稱,行動敏捷,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具備這樣的健康他理應照顧病弱的親人。也許不僅僅因為他健康,是他那後退的思維使然吧:生活要我這樣啊。有時候他想。他上班,下班,照顧妻女,買菜做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安德烈已經是罐頭廠有著二十多年工齡的「老」工人了。

安德烈進廠之初,「罐頭」一詞在中國還是與「奢侈」一詞聯在一起的,它不僅標誌著食品的一個至高無上的檔次,也常用於某人揭發批判某人的生活方式腐朽,諸如:「某某一家不顧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勞動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竟然常常拿罐頭當飯吃,甚至把吃不完的罐頭倒進垃圾桶,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罐頭是尊貴的,罐頭又似乎應該受到鄙視。可罐頭畢竟是饞人的,於是做罐頭的工人便也不可小視。那時安德烈每月都能從廠裡帶回一些免費的罐頭給妻女享用:糖水蜜桃、糖水山楂、糖水鴨梨……這是廠里給工人的優惠。這種時候他從不忘記李金剛,他常在下班之後回家之前,拐到李金剛家也給他放下兩聽糖水蜜桃什麼的。在這樣的一座城市,市民能夠吃飽飯,還能隔長補短地享受一個罐頭,生活就顯得挺安穩。安德烈和李金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他們對生活是滿意的。

但是時代不饒人。商品經濟的發展帶來了全球商品的大流通,糖水蜜桃彷彿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往昔的魅力。當這個城市忽然有一天連美國蘋果和委內瑞拉香蕉都在水果攤上隨處可見時,當人們口袋裡的人民幣也漸漸多起來時,人們為什麼還要光顧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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