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須知 除夕

從衙的南頭,向左數,第七號,就是那地方。本來門牌號數是不明白的。這裡的一切,是屬於世界的一部分,平時有人,有言語與行動,有吃,喝,辱罵及紛擾,一切一切全不是與另一世界有怎樣分別的。不過這地方,與善於演說的革命家是離得很遠了。與所謂詩人也離得很遠了。與從市儈方面培植出來的批評家也離得很遠了。與文學藝術則離得更遠,遠到正統文學家頭腦想像以外。這裡所有的,是醜陋,平凡,苦惱,灰塵,至於臭。

許多人,圍在一個床邊,床是黑木的,小的,舊的,床板上面用厚草墊鋪上,草墊上加一床棉褥,褥上睡了一個男子。男子是快要死的人了。這時的男子,一個滿是亂髮的頭,枕在一捆報紙模樣的物件上面,眼睛無光,臉色凈白,鼻孔上翻,口略張,胸部發著微喘。

房子中是一盞十六枝電燈當中懸掛,房中人雖多,全沉默,無言語,各人沉在一種思慮中,喑啞了。雖然人俱無言語,兩人目光相遇時,各人的心上意見,是已在這樣情形下交換了。他們一共是六人,同圍在病人床邊,其中有兩個是女子,一個年約二十五歲,一個年紀較幼,不到十六歲,年長的是病人的妻,年幼的則是病人的妹。

病人的妻,見病人頭略側,趕忙把茶杯拿在手裡,伏身送到病人臉邊去。杯中東西是一種淡紅色的藥水,病人似乎神態還清,知道女人送葯來,把眼便睜開,臉上做出一種感謝的表情。他要說一句,但用了力,像也說不出,又把眼閉上,葯是不曾吃,又已昏昏沉沉睡了。

過一會,年幼的女人,坐到近窗處一張舊藤椅上去了,吁著氣,用手掠頭上的短髮,在這天真的赤子心上,對人生還似乎極其茫然,她並不忘記今夜是除夕!

病人是顯然絕望了,在生死的邊界上徘徊,或者還可以活回來,或者就此死去,無一個人敢斷定在一小時以後病人的情形。

遠遠的,可以聽到爆竹聲音:像打仗時槍聲,斷斷續續,同時較近地方則有人擲骰吶喊的聲音,有鑼鼓笙簫的聲音,可以聽得出。這時大致已快天明了,論時間,除夕應已過去,當為新正一月一日了。從各處傳來的爆仗聲音,則可以想像到一切一切地方,這時候歡喜的空氣如何濃厚,一切一切人,是怎樣度過了這除夕,眼看著黑夜逃遁,迎接那第一天的新的光明。

似乎是因為聽到雞叫,那女子,又起身到窗邊,把一扇窗開了,開了窗以後,外面的聲音就更清楚了。且同時有煤氣硝磺氣在空氣中混合,吹進房裡。女人似乎又覺到從外吹來的風太冷,不適宜於病人,即刻又輕輕把窗關上,走到病人這一邊來了。

「四嫂,你過去休息休息,不要緊,大概……」

所謂四嫂者,就是喂病人葯的女人,這時正低了頭坐在床邊,用手捏病人的手。聽到勸她休息,卻不作聲,只把頭抬起,對這年輕女人勉強的笑了一笑。接著就問:「五妹,天亮了么?」

「快了。大約是有六點鐘了。……白生,請你到樓下裁縫鋪去看看鐘,有幾點。」

「好,我去。」

白生,男子中頂年輕的一人,病人的戚屬,應了一聲,就下樓梯,將一個身子消滅在樓梯口邊。看鐘的人未回以前,房中人是每個人皆在時間上起了新的注意,因為忙了半夜,各人的心全在病人每一個微弱呼吸上,這時也彷彿才記起除夕已過新年是開始了,把病人暫時拋開,來對新正的空氣呼吸一陣似的。不久白生上樓來了,先時橐橐橐在樓梯上響,到後從黑暗處爬出了,這漢子,平時女人似的尖銳聲音,這時只把它壓緊在喉中,輕輕的說是才五點。時間才五點,至少還有一點半鐘天始能發白,這些人,就有被「才五點」三字所暗示,打起哈欠的來了。於是那個坐在病床邊的女人,幽幽的說出請他們去睡睡的話,又旋轉身來向白生,請他到後面房裡去取南瓜子給大家剝。

「不要的,不要的,」一個穿中山服的男子忙止住了白生。他把雙眉蹙成一條線,望到床上的病人,已經有過兩點鐘了,直到這時才說話。

女人先是急昏了,客來時也忘了請客坐,這時才記起客了,就又趕忙自己起身來,把白生正坐著的一張小凳子,搬過床邊來讓客,稍稍遲讓一下,客人是坐下了。

女人又喊白生拿茶,白生因為找茶杯把抽屜開得作大聲,年輕一點的女人就搶到去做事。

客人坐下了以後,說:「他總還可以清醒,我看不怕的。」

「半夜來全是這樣,比昨天壞多了,只怕是無望了。」

「醫生?」

「因為錢已……」

「……」客人用齒咬自己的下唇,說不出什麼話,只把眼睛看病人。

到這時,病人又將身動了,客忙站起伏近病人。

「明士,明士,你清楚不?」

聽到客人的聲音,病人似乎稍稍注意了,頭略動,嘆了一聲悠長的氣。

「我是萬里,來看你。……你痛苦嗎?你還認識我嗎?……你說,能不能說話呢?」客人陰沉沉的望病人,喊著,把自己名字告給病人,病人把頭又略動,喉中作微聲,像是在說話,但始終卻無聲音出口。這時女人又把杯中的藥水,送到病人嘴邊了,病人口微動,女人就將膠皮管塞進病人口裡去,把藥水慢慢倒下。稍過了一陣,病人又嘆氣了,接著眼睛睜開了,滯呆的望四方,望到了一些圍在床前左右的人,又望到自己的女人,最後便轉到了客人的臉上,不動了。

「你是萬里嗎?」

「是的。明士,你這時清白一點了,你吃虧嗎?」

「吃虧嗎?我快死了,我不能再在這世界上呆多久了,天使我……」說了又彷彿苦笑,但臉上的筋肉,對於這表情也不相宜了,在這時病人只鼻中微有笑聲,他接著,搖頭,忽然又把眼用力一閉,表明苦楚在這個可憐人身上,在死去以前,是還不斷抽打著這病身的。

女人把手去摸病人的額,額上全是汗,病人覺到了,才像知道身旁還有她在,又幽幽的說道:

「謝謝你,謝謝你,為什麼你不去睡?」他又望眾人。「為什麼你們都在此?」

女人含了淚,像做母親的聲音,說:「天氣早,還不到睡的時候。」

「睡了吧,睡了吧,都去睡好了。白生,白生,你陪我,讓姑姑去睡。我人是清白了,我也要睡一會。」

女人見病人忽然清醒多了,又見到另外兩個男客已倦得要不得,身子在那裡搖,不大好意思要這些人熬,所以也幫到病人說,「睡好了,睡好了,白生,你照燈,引宋先生伍先生過後樓去睡。」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不倦。」說這樣話的漢子中之一個,話一說完就打了一個哈欠,表明人雖客氣睡眠可不答應他了。

另一個正想說話,卻不說,也一個哈欠打住了。

那穿中山裝的年青客人,望到這情形,也就說:「真請便,休息休息去!人既清醒轉來,無妨於事了,天氣還早,不如到床上去靠一下。」

「不要——」說到兩個字,卻又為哈欠所扼著喉頭了,這人索性不說了,極力咳嗽,似乎這樣振作可以把睏乏趕走。

兩個女人同名叫萬里的客人都不由得不笑了。那年青一點的女人,就嗾白生拿蠟燭,這兩個男子見白生在門口等候,只得隨了白生到後房去了。

房中到剩四個人時,病人似乎更清楚了一點。

病人像出奇今夜的情形,不明白大家來此理由。

「為什麼要他們來熬夜,耽擱他們睡眠呢?他們有事,忙,我不要他們!」

女人不好說是因為病已近於無望,所以這些同事才來此相守,就說是還只來不多久。

病人又望那年青一點的女人,說:「五妹,你為什麼又從工廠回來?」

女人說:「今天是禮拜。」這話自然是謊病人,因為病人胡塗,且極容易生氣,說是禮拜則不做工也無妨了。

病人就望到他的妹,像在這女人臉上找一樣東西。大概是被他找到了,略帶了怨聲。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是禮拜也應讀書,你不讀書怎麼了。我要你念那本書念過了沒有?」

「念過了!」

「多少呢?」

「念完了,我的筆記也寫好了,等明天我取給你看。」

「應當努力!」

「我是總想把我的法文學……」

女人的謊話還不說畢,在最近一個鄰家院子里,忽然燃起了爆仗,嗶嗶剝剝響起來了。聲音的驟來,使病人一驚,病人在不斷的響聲中閉了目想了一會,才從記憶上找回過去的日子,覺悟今天是除夕了,從除夕上又才記起一件事來,於是他把那穿中山服的男子瞅著了。他想用手去拉那男子,使頭就近床邊來好說話,手卻伸不出。女人見到情形以為是病人要想翻一個身,就忙為病人將身上的棉被提起,伸手去扶病人的肩。

「不要你!不要你!萬里……萬里……你來,近一點,我問你。……今晚難道是除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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