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日記 呆官日記

三月初八日——星期六

聽人說,記下了日記,將來有許多用處,彷彿還可以賣錢,我定下志願,從此以後要每天寫日記了。我們主人,(應當說朋友啊,他曾叫過我為老弟,平時也喊我的號,很親熱,這的確是一位好朋友!)成天也寫日記的,不過日里所作的他不寫上,——照我所知的譬如打牌,吵架,生氣時用手杖打書記之類,他不寫在日記上。——寫上的卻滿是不可信的話。大約因為他是國家大員,又是有學問的人,所以在做文章吧。寫日記若認真,照直寫,像我不過一匹狗,說狗話,自己看來也不順眼,這也是事實。然而我當天賭咒,我要「忠實」自己的。一個狗當然不好說謊忠實於某人或某黨,騙錢騙飯,但我還有我自己。有些人似乎是因為不要自己,所以本來好好的一個人,卻作成某某「走狗」的。我寫到此我想笑了,既然人都可以稱為狗,我為什麼不可稱為人呢?假使我那朋友讓我穿上體面的衣服,排排場場的到社會上同紳士們應酬,我當然也是紳士!

我並不否認在社會上充紳士是壞的。單是享樂,就是我這樣一匹狗,也有充紳士的必須了。

三月初九日——星期日

我說過,我的日記要按日寫,我就按日寫。

今天晴,天氣暖,溫度好,真是好春天。

(我心上好快活呀!)哈哈,這簡直是新詩了,我應當塗掉,另外說,我心上快活得很,彷彿吃了仙丹妙藥。若是我那主人——嗐,我又說主人。我那朋友,若是如此神清氣爽,他又必定說是念完《法華經》的結果了,其實我是並不念《法華經》,也不念別的什麼經,總之不念不背不讀誦,仍然如此舒暢的。

我隨我朋友到公園去,玩了一陣,坐了一陣,看了一陣,(我可不喝茶,我試過,味道苦,像葯,要不得。)我見到許多紳士。紳士們,見了面,親熱的握手,和氣的點頭,快樂的談話,氣概從容不迫,真是可以羨慕的。我若將來也成了紳士,我就也成天去公園。不過茶我決對不喝,我不同人點頭握手,我玩我的。公園無骯髒人在場,空氣很好,合衛生,大致是真的。

假使真有這一日,不知人家稱呼我是狗,還是人!?我不懂這規矩。我想這總有規矩的。中國賣煙有禁煙條例,賣人口有行市,我們的事也總不缺少規矩的吧。

我想到未來的那一日我就忍不住笑了。

三月初十日——星期一

哈哈,我的氣運!你們不相識的,為我賀喜吧。我不單穿了體面衣服,從此是上等人,而且我是國家的官吏了。我說過我不作官的話,是的,我不否認,如我不否認我是無政府主義者一樣,我曾經同朋友談過。但是,我如今才知道作官後仍然可以保持我個人的信仰。只要不放在口上,(放在口上的當然是做官的工具,)我這官作來並不算與我信仰相違的。

我是拿五級薪的二等科員,在我頭上的上司是科長廳長,在我腳下僚屬是書記司書生之類。我也如其他科員一樣,應當辦公事。以後我當然很忙了。我以後必定按照衙門規矩起床上衙門,當然不能像先前浪漫了。我擔心的是我對於許多事都不懂,我到衙門會鬧出一打笑話。還有那地方,似乎還有女的同事,我真不慣。女人一定怕我咬她害她,不歡喜我。因為樣子丑,他們都看得我很遠,不與我交言,也總有之。唉,我想起這些來就有點心煩。

但我今天應當是很快活的。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就做了官。或者是我為他們主義盡過力?我攻擊過「軍閥?」(我看到過兩個軍閥,主人告我指點我看的。)我咬過到衙門來請願的群眾?我實在不明白。不過我想作官大概也用不著許多理由吧。如今革命成了功,建設處處要人材,各部各局設了數不清楚的機關,未必每一個機關中的每一個職員都是有拿薪水的理由的吧,我何必在此事上疑是誤會,把心不安。我以後照到別的同事一樣,安安分分作下去,看事行事,保可不生問題。

上面的思想是起床以前在床上想的。到起來以後,我走到朋友那裡去,問朋友,朋友笑。

他說:「這不知道么?完全是我幫你設的法!」

「是真的嗎?」因為朋友平時同人說假話似乎比說真話多。

「難道對你我也說假話?」朋友見我疑心不決,有點生氣的樣子。

我連忙說我猜是猜想到了,故意來問問的。朋友就打哈哈笑,說照我這樣聰明,不應當不明白這事的。我真不知應如何感激他。我許下了一個願心,等待再有年青人搗亂說我朋友是腐化分子時,願意印刷一千張傳單說我朋友是好人,為他證明。我賭咒要作到這事。

朋友要我放心進衙門去辦公,不必害羞,事情作不作不要理,坐到辦公廳自己桌上,玩幾點鐘,我點頭。

我就上衙門,我的新衣,我的儀錶,我相信在同事中曾起了驚訝。他們對我非常客氣,連科長也是一樣,像老朋友又像老親家。毫無拘束的談笑,以及毫無拘束的玩,我感到作官的方便。我笑我自己不曾上衙門以前的膽怯,這真可笑。我知道,他們是因為知道我是一個要人的朋友,所以特別想同我要好的;那種要好情形,簡直是一見面就得拜把子呼哥喚弟。我看看這些年青的同志,(他們喊我是都喊同志的),我覺得心上輕鬆。一個兩個臉嫩嫩的頭髮溜光,全是眉清目秀齒白唇紅,我很歡喜這些同志。這些同志衣服全穿得很入時,打扮得體面標緻,如像赴宴一樣,我自顧不免多少有點慚愧。雖然我的衣服是新的,材料也好,式樣也好,不過我的臉,那麼毛胡胡的,簡直像不曾刮過一樣,真不行。我應當買一把保險刀的,我不能在此事上慳吝,省得人笑話!

三月十一日——星期二

夢到一個地方全是人。似乎開大會模樣,有主席台,有糾察隊,有大的白布寫的黑口號,有散傳單的人。我滿想擠進去看看是些什麼人演說,擠了半天還只到中間。我眼睛平時並不算壞,耳朵也被人誇獎過,這時卻看不清這主席是誰,也聽不到他說什麼。我還用了我的嗅覺,(因為我自己相信得過,若是主席是老頭子我嗅得出。)也失敗了。問左右的人,他們也搖頭。但我從地下撿得一張傳單了,看傳單知道了是為反對日本出兵的事而起的。一些提案,彷彿由主席念出,就無條件通過了。凡是規矩照例一到了通過一個案子,在下面的一群全應喊「政府萬歲」「主義萬歲」,所以我也叫了兩聲。到後來,大家遊行,高聲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時,有些人喊順了口,把「日本」喊成「英國」,於是這人就被指揮批頰,說這樣不小心,隨意亂喊,還成黨員嗎?那被打的人默默不再作聲,這人的服從,使我佩服。

不過我心中就有點奇怪。我還不曾聽過英帝國主義打倒的消息。也許我這不大歡喜看報紙的狗,淺見寡聞,所以不知道這麼一回事了。我就設法咬一個人的衣,問他道:

「先生,同志,我們口號為什麼不同先前了呢?」

那人搖頭不懂。我再說:

「同志,我問的是為什麼只有日帝國主義該打倒,其他卻不過問?」

「英國同我們政府要好了,你不知道么?」

我慚愧了,因為這同志的一說。我連這樣一件最近的事情也不知道,真淺薄!

夢的地方不久又變了,我到了一個很生疏的地方,昂了頭,看到一塊匾,寫的四個大字是「天下太平。」大致此時真已到了天下太平的時候了,我歡喜得跳躍。中國統一了,一切舊軍閥,全改了名稱,由督軍省長改為委員主席,警察官改了公安局長,知事改為縣長,在名稱下全國已經統了一,每一個要人兼的差至少是五種,年青人不滿意的全當共產黨殺盡,革命當然是可以算成功了。我用我公民一分子的誠心來感謝這些首領的建設。我若是懂得做詩,用古韻湊四言八句,我必定寫一篇詩來頌禱這些首領的長壽多福。這些有權有勢的人,真是值得敬服,我不是特別諂媚來擁護他們,若有人罵我,我決不承認!

我還夢到……

唉,夜長夢多,一夜真不容易過去!我但願有些為我歡喜的夢,是真的事實,其餘一些我所不歡喜的,就按照夢的成規,把事實恰恰放在相反一面。聽到朋友說,夢到抓屎的主可以發橫財,可不知我夢到天下太平,這兆頭是在什麼上面。

我今天忽然想起我的科長是夢中被打耳光的那人了,我看到臉有點腫,他做的文章是在革命月報上發表,曾罵過專一來到中國內地殺中國人的英兵。但我似乎又記得科長只被上司警戒過,並無打耳光的事情。當真的,處此革命政府的情形下,辦事員職司上,打是用不著。除非上司是作過舊軍閥,懂到打人的趣味,以及打人的效果,決不伸手。

然而我為什麼專在此等小事上來記我的日記呢?被打被殺,不要理由,也可以隨便的執行,是目下的事實,我能成天來記錄這些么?

我應當念一篇革命正義與人格,這文章將來極有用處。

三月十二日——星期三

同事對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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