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日記 善鍾里的生活

八月二十七

穿夾衣,天冷。

決計不發牢騷了。預備穩定,落實,刻苦作人。

到近來,人是真也進步不少了,得著宰平先生的感化,彷彿一切磨難全能泰然坦然。

一個人,坐在桌前作工,預備把《阿麗絲遊記》第二卷繼續寫完,來了一個裁縫。裁縫是來拿工錢的。第一件衣剛縫好,工錢不曾送,就給六弟穿去了,為了免除到了別人家中怕我扒東西起見,所以縫第二件衣。衣縫就,又無送工錢的余錢了,告他過幾天來拿。過幾天,到如今真又已過四天了。這寧波人並不失約,是好人。那樣子還這麼和氣,雖然是討賬也缺少討賬人的應有兇相蠻相,我不好說話了。

拉開了桌子的小抽屜,五個筆尖與一張朋友的名片而已。望到這些又去望那漢子的瘦臉,我好笑。

「沒有吧?」

「他們不送來,真無法!」抱了歉,說著這樣的話,記起不準發牢騷的預約,我是全無一點對送錢方面的人加以不快意思的。

「是呵,應當送來了吧。」

「是呵,好像也應當送一點錢來了。但不送。」

成衣師傅眉皺了,望到這漢子真好笑。

「什麼時候送來呢?」

「這卻不知道了。」

「不過今天我們鋪子捐,到日子了,為難之至。」

這大概應當是真話吧。看那漢子受窘的樣子,我想起應當作的事了。我要他拿這新衣去當。這樣一件新衣,至少當三元是辦得到的事了。

「這怎麼行?……那不必不必,……過兩天總可以得吧?」

我怎麼知道過兩天就會得錢?用著類乎恩惠一般送來的錢,這至少也應當盡別人興趣行事吧。雖然不妨告恩人,說,這時窘得很,法非設不可,不然挨餓了。但這是可笑的話。就是真話,也可笑。天下不正是有許多挨餓漢子么?說是我挨餓,就得幫忙,那這恐怕說不去吧。我們在另一時,不是常常聽人說過,養鷹的應當讓它空肚子,才能嗾餓鷹作事么?把書鋪老闆雜誌編者當成主人,靠文章為活的恰恰是合當居於鷹之類的地位的。挨一點餓文章就作出來了,大致是自然的吧。另一說,挨了餓的文章,會好點,尤其是會賤一點,這於買主方面是有利的事,聰明的主人,當然不會不想到了。

說到錢是過幾天可來,我卻茫然了。我怎麼能把這日子定下?即或是一本書一出版,便全數銷盡,錢呢,仍然不能得,為了顧全另一次交易起見,我敢翻臉么?業已被人看透了弱點的我,到這時,也找不出勇氣說一定在某一天可以得錢的話了。

我勸他還是把衣拿去當好了。

他不行,說這個近於對不住人。這是客氣。其實並無一點對不住人處。

一個裁縫還如此客氣,我只有笑了。我把衣遞在他手上,推他出了門,的把門關上了。

這客氣多禮貌漢子,似乎還逗留在門邊多久,不能決心照我所說的去作。到後大約是一面記起了今天的捐,才趑趄的走下樓去。

下午連同一張小當票送來的是四塊蓋有水印的現洋錢,把三塊給他,我留下一塊新中國的國幣,留到晚,這一塊錢又把來換了一罐牛肉同一些銅子了。

晚上也平夫婦就在此吃晚飯,菜是那一罐牛肉,若不是他們來此,大致這一塊錢還可以留到明天。

到晚上,是天氣更冷,彷彿已經深秋了,我的夾衣真非常適宜。穿了夾衣到曬台上去看月,凄清的風帶來了秋的味道,是非常合式有趣的。

八月二十九

起來的早,是睡不著的原故。

早起來,跑到曬台上去看,風很大,天氣很清,大路上的一些法國梧桐,大的葉子青中發光,像剛被雨水淋過。秋是真來了。轉頭又看了對面樓房的亭子間一陣。這裡是住了一個女人,在窗邊,在曬台上,全都可以望到這女人在房中一切情形的。望是望得已熟,且在房東方面還說過笑話了。

猜測出的是這女人大致是一個藝術大學的學生,同到一個作兄弟的在一處住。住到這類地方,所進的學校,總不外乎附近的藝術學校,這真可以說是糟蹋時間同金錢的一件事。聽到這一家的主人,成天在鋼琴邊彈奏頂粗俗的曲子,就覺得這真不但是糟蹋了自己,也同時糟蹋別人的空間了。但彈琴的人呢,從窗邊,從帳里,一瞥而過,彷彿是年青。聽聲音,也非常柔和。因此在這一邊免不了有小小影響。

說愛了這人,那是不會吧。雖說一聽到在那一邊喊人聲音時,頭是常常不免抬起,心也會跳,但自己是不會便把這苦惱加上的。如今的我真是老人了,胡塗的行為,也就代表年青的行為,已不會再有氣力去作了。覺得自己於女人是無分,這意識,可以保障到朋友間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朋友的妻有危險,這是朋友中也看得出的。不論怎樣平常的女人,要求的是如何簡單,我也不是可以中意的人吧。我已應當與這些年青人的希望分離,所謂「綺思」,所謂「夢」,不能再拿來當成家常便飯的用了。

明知無所冀於這女人,卻有時不免故意走到曬台上去,像看好書那麼趣味綿綿的望這女人的房,且望到這女人在房中怎樣作事看書,這心情是難說的。全不在心上負疚,大大方方的看這女人在夜深時脫衣上床,這事也有過。老早的起床,預備看這女人起床時模樣,而心情,又不過類乎讀一本自己歡喜的書,縱見著這女人的發育得正好的身體,有一點心跳,也不比看許多佳書中時更興奮。

這時是又到這樣情形下來了。

女人還彷彿做著好夢,側面睡。在曬台上的俯瞰,是望到這臉非常明白的。臉在一堆短的黑髮中,呈淺紅顏色,花花的淺黃色被上有一隻光光的白手同時入目,這應當說是美。另外在我意識下保留的,是這時是晨,是新秋。

我呆著。別的生活上的一切責任暫時放下了,為這調合的美的呈現,我來領會我平時不曾領會到的東西。

「若是自己的妻,總不至於如此感到詩意吧。」我是這樣想過的。「但若是自己的妻,安知不更覺得美與愛的成分加濃么?」自己也無力對這意見加以反對。

因為天氣冷,有風在吹,我擔心這出外的手會因此著涼。雖擔心,便預備去幫忙,把這隻手放進被裡去,這慾望是不會在事實的約束下生長的。假使這時另外一個男子來作了這樣一件事,自己或者也無所謂嫉妒情緒么?恐怕縱有也不多。

在另一時另一地方,是曾見著一對年青人在燈光下親嘴,也還能泰然漠然如看戲一樣的。不過看到這些與自己無分的行為時,心情當然稍稍又與目下情形不同。那時的感想不會跑到這時的腦上,那麼應當是另一事。

這時若把自己摻入,去作我所想作的事,小心小心的去用嘴觸那白的額,又用嘴與發,眼,頸,手,……去接觸,輕微的行動,不至於把這夢驚走,這當算世界上一件頂美的事。作過了,而我們仍然是這樣不相識,在她是全無所知,在我是行同一個荒唐不經的夢,這樣似乎更好。事實能到這樣,那是不能用分量來形容幸福的吧。

我另外想到這時這女人所作的夢。若說夢境的構成,與日間生活相聯,則這時的她,不正是便夢著為一個男子追迫,而這男子的臉便與對面小方窗中的男子瘦臉一樣吧。我相信這夢是可能的,因為我的呆處蠢處,彷彿在女人心中已認定了。我的樣子可怕可笑成分總比可憐可愛成分為多,這是我已經從女人的眼中看回了的。真是夢到這樣時也就可憐得很,我又想,在女人的夢中的我,也會使女人歡喜么?我那裡是使人害怕的人?好像無分。這損失當然不算冤屈,對了鏡,看我自己的衰憊委靡臉相,的確是很可憎的。

看女人的獨住,笑的時候多,就似乎全無「一面是放空了許多男子,一面是辜負了這無人消受的身」的感覺,這應當是有福氣的女子。然而年齡是到了,不會蓄著什麼悲呀苦呀的東西在心上么?蓄著了,也不說,這也應當是女子通有的情形吧。這女人,即或要男子,自己也仍然沒有樂觀理由在。自己是太相信自己缺少逗人注意的方便了,縱特意裝成讓人注意的機會,那也不過多讓人有一個獃子印象而已。

……一個早上用到看女人事上去,一個中午寫了一篇短文,上半日是這樣斷送了。

下午,想走動,看看錢,還有四十一個銅子,所以大膽走到華龍路新月書店編輯處去。到了見到孟侃以外,還見到葉公超、彭基相與潘先生。我對穿洋服的人,是常常懷著敬畏的。本來看到這用上等外國材料作成的衣服,又是白領子,又是起花的領帶,相貌堂堂不由人不加以尊敬。彷彿羨慕這些人,又彷彿想勸自己去學裁縫;——學裁縫,當然是縫洋服了。這必定可以發財。

四人正在喝酒,於是便成為座上客了,主人說喝一杯吧,也不拒絕。我近來漸漸發現我是能喝酒的人了,也似乎需要這東西。把一杯酒灌到肚中去,把疲倦便驚走了,這是試驗過的。不久以前在此喝了一盅白蘭地,今日又是一杯橘子酒。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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