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夏 八

昨天的信收到了,有回信,其中一段我不懂。

「好弟弟,答應我做詩怎麼不見?」

我是什麼時答應了這一筆債?讓我記一下。翻昨天的日記才想到是電話中隨意說過來。我會做什麼詩呢?我除了親嘴,別的全不會。要我在文字上來浥注親嘴的熱情,是辦不到的事。但是要,不寫可不行,就寫吧。

因天雨而想及六姐眼中的淚雨,就寫無題詩:

也不要颳風,也不要響雷,

無端而落的是你眼中的雨。

唉,又不是潤花,又不是潤草。

唉,又不是潤花,又不是潤草,

——不斷的綿綿的為誰?

我是為雨水淋透了的人,

願休息於你的晴天模樣蔚藍眼光下。

莫使臉兒盡長憔悴。

莫使臉兒盡長憔悴,

你給一點溫和的風同微暖的太陽吧!

為盡她猜想,不寫別的一個字。但當要發時,怕她見了又會生氣的,在尾後,說道:

說要詩,詩來了。只你當是詩吧。若還不滿意,待命題。做秀才的人這樣苦是免不了的。同紙附上「點心」一包。

「發信是八點以前,則十二點以前准收到,」這是姐的經驗話,因此冒雨走到巷口郵筒去投信。

電話來了,是兩點鐘。

「你詩見到了,好。」

「好?不說笑話!只要你以後——」

「不,我懂你的意思的。我以後決不再哭了。不過接到這信時,又要……」

「我替你著急,你那眼睛也會幹,變瞎子。」

「若是變瞎子,倒好。」

「喂,我問你,怎麼不回我一首詩?」

「回,怎麼回?」

「難道你還不會么?」

「且呆會兒吧。」

「我就獃等。」

當真我是獃等的。四點半以前發信九點便可到,奇怪,時間到今天,便很慢!

到九點,自己走到柜上去看看,在那大鐘上頭見到三封信,有六姐的藍信封兒在。我像得了寶。

信太簡單了。我將發氣,難道就只准人對我發氣么?

信是:

沒有詩,只有一些吻,從紙上寄來。乖乖,這信到時大概快要到你上床的時候了,好好的睡覺,讓夢中我們在一塊兒吧。

你的姐六六

實在我卻不能睡,新的嗜好是你到無可救藥的。除非這時有一個柔軟嘴貼到唇頰邊休息!

也許再過一陣要不同一點吧。也許再過一陣更要難受,這可望而不可即的寂寞。先前是孤家寡人慣了的,也不覺其不可奈。如今卻全變。唉,或者這就是叫做戀愛的味兒。

不能睡,明天又不能過去,仍然來在燈下頭寫信,好在明早發。

姐:得到你的信,只兩整句話,我要發氣了。為什麼,答應我的詩,又不見來?我是真要發氣了。這氣的大,是你想不到的,若是你在這兒,我要抱死你。人家因為你,近來竟總不能睡。你說這時是我睡的時候了,是的,睡是睡,可是只卧到床上,閉了眼睛盡想你而已。

這時有一千句話想寫,要寫可不能寫出十句。或者,我對於我心上的蘊蓄,自己也不大明白,這一千的數目是確有,但不是說話,是……。你猜吧,是什麼。

我慳吝,不想在信箋上寄你的點心了,好留在夢中……

把親嘴當點心,是精緻的充饑的東西。但為什麼分派給我的,總是「過午」,「消夜」就辦不到?我怕想。這時節,能說不是正有一個人在六姐身邊消夜么?

我盡想著,一個裸著體的婦人的身子,橫陳於床上,這床,本不是我的。床邊還有一個人,也還裸著體。且這人,不久,就褻瀆的壓在那人身上了。她作他的床,他作她的被。不久,她們成一個人了,嘴是一把鎖,還有一把更精巧的鎖,在下體。

什麼時候讓這婦人在我的擁抱下也是一整夜!我想我有那一天,我會死在那柔軟的身體上。

十一點了,我還是不能睡。這個時候不是有許多許多的人在……?我應當再寄一張給六姐的信。

姐:此時是十一點了,不能睡,天知道,我是在此時應做一些什麼事!我想到的事,只使我脾氣更壞。我要消夜。我有一天到瘋時,我的瘋的原因,請神給我作證,就是為這消夜的事!我無從制止在我的深處引起的誘惑。我且自始至終辨不出這誘惑是不應當任其在心上自行滋蔓!

到如今,為了手的委屈,嘴的委屈,一切力的委屈,我成了一個失眠人。這醫治法子,只有你知道。

我不怕你笑,我說我不能忍耐了。我願把一些痛苦擔負來換一刻鐘的歡娛,不怕一切。

教我怎麼辦?你應當負一點責。讓我做你丈夫一夜吧。別人做了你的床畔人,已快十年了,你的弟,只願十分鐘,也夠數!

十二點了,我還是不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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