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年,陳德良就有點煩。最近總有記者堵在廟門口要採訪他,而他一概回答的是七個字:「我不評論,不過問。」他有點後悔,在前年輕易地答應人當了一個什麼「終身榮譽會長」。
老陳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在很長時間裡,他是莆田秀嶼區陳靖姑祖廟的管委會主任,這是一份與信仰有關的工作,必須由當地的長老級人物擔任。每天,他開著一輛深紅色的電動高爾夫球車去廟裡辦事,顯得非常的特別。陳德良生於1950年,早年是一個鄉村醫生,他四處拜師學藝,據說得到了一個治療皮膚病的秘方。他靠這個治好了不少人,也收下了八個同村徒弟,其中包括他的侄子詹國團、鄰居陳金秀和林志忠,還有一個叫黃德峰的「徒孫」,這些人出走莆田,用二十多年時間「統治」了中國的民營醫院。
截至2013年年底,國內共有10700家民營醫院,這其中的80%來自「莆田幫」, 而莆田人中的絕大多數,又來自陳德良的老家秀嶼區東庄鎮。2014年6月,莆田幫組建成立莆田(中國)健康產業總會,由陳德良出任終身榮譽會長。這家總會宣稱有8600個會員單位,涉及3400億元投資規模,每年創造2600億元營收,從業人員近200萬,已獲銀行集體授信1630億元。
東庄鎮位於福建省莆田市西南部,地處湄洲灣北岸的禮泉半島,轄區面積35平方公里,總人口約8萬人,在歷史上是出了名的窮鄉。東庄的人均耕地面積只有0.35畝,根本不夠溫飽,在有清一代,這裡是「界外地」,因實在太窮苦,連官方都懶得去徵稅。陳德良在這裡,幾乎是「神」一樣的存在,正是因為他的醫術及育徒,讓東庄人控制了一個介於灰色之間的領域。據莆田當地的《湄洲日報》報道,東庄鎮有2.1萬外出人口,在全國100多個大中城市從事醫療行業。
莆田人被稱為「游醫」,即身份可疑、行無定所的醫生。所謂的「游」,有兩層含義。
其一是治療效果無法認定。他們所醫治的疾病,以男科、婦科和皮膚病等為主,病人求醫時難以啟齒,所用藥物功效可有可無,而正規醫院又不屑收治,這便給莆田人以極大的牟利空間。
其二是治所和身份的粗鄙可疑。在早年,莆田人普遍把自己包裝成「老軍醫」,將巴掌大小的治病小廣告貼遍了全中國的電線杆和廁所的四壁,被人蔑稱為「牛皮癬」。稍有積累後,他們從僻陋的民居中搬出,以科室承包的方式「掛靠」正規醫院。
詹國團是陳德良的侄子和八大弟子之首,也是出名最早的莆田游醫。20世紀90年代中期,他在北京黃寺的一個干休所大院內,租了兩層樓作為辦公室,開展他的醫療生意。據媒體報道,「干休所所長看到他開著賓士、寶馬,像賺大錢的派頭,又有正經的工商註冊執照,也就沒多問」。 1998年,衛生部糾風辦第一次整治非法行醫,在嚴查通報中稱「莆田市農民游醫詹國團、陳金秀以金錢開道」,對患者實行矇騙,並將其定性為「詐騙團伙」。詹國團避居新加坡,五年後歸國重操舊業,他以新加坡籍身份註冊成立中嶼集團,暗中控股和經營了十多家醫院,其中規模最大的一家,據稱是獲得了衛生部批准的三甲級國際醫院。
在21世紀的前十年,詹國團們告別了「牛皮癬」時代,他們投入資金,組建獨立品牌的男科、婦科及美容醫院,甚至不惜重金引入國際最先進的醫療儀器,同時近乎瘋狂地在廣告投入上狂轟濫炸,成為全國各大都市報紙和公交車站、車體的最大金主。在互聯網上,他們是百度競價排名最重要的合作夥伴,每年要交給這家搜索公司上百億元的推廣費用,以致當人們在百度搜索欄中輸入男科、婦科疾病時,刷出來的第一屏,幾乎清一色是莆田系醫院。
到2010年前後,莆田行醫者形成了詹、黃、林、陳四大家族,他們以十分強悍的執行能力,構建了中國醫療行業最具吸金力的神秘組織,同時也因誇大宣傳、過度醫療及亂收費等問題,一直廣受詬病。
與莆田醫生頗有接觸的馮侖曾評論說:「這四大家族像一串葡萄一樣——大哥帶兄弟、兄弟帶子侄、子侄帶旁系親屬——形成了一種利益紐帶。他們的經營模式和傳統連接得過於緊密,因此無論莆田人在哪裡工作,他們的文化、習俗、觀念都不會改變,也就無法衍生出一套適合現代公司的治理體系——一旦遇到問題,他們都會回到村裡解決。」
2015年年初,百度宣布將提高莆田系醫院的推廣費用,從過去的最低500萬元提升至最低1000萬元,還要求以後每年同比提升40%。 這一政策當然遭到了莆田人的集體抵制,莆田總會宣布所有會員單位暫停與百度的合作。這一抵制行動導致百度股價大跌,同時,也將這一行業的醜陋徹底地暴露在民眾面前。
來自摩根大通的分析報告估計,醫療相關廣告主在百度2014年的490億元總營收中約佔15%~25%,其中主要由莆田系貢獻。據莆田醫院的人介紹,一般百度競價關鍵詞或長尾關鍵詞的點擊費用在300元左右,比如「某某整形美容醫院」,但有些產品的點擊費非常貴,「從客戶點擊到進店,有些產品的點擊費高達2000元,還有高達4000元、5000元的」。
這樣平均算下來,意味著每位顧客人均消費至少2000元才能將推廣成本打平。莆田人對記者抱怨說,市場上很大一部分的私營醫院60%~80%的利潤都花費在百度競價上,幾乎淪為百度的打工仔。為了把錢賺回來,他們採取提高葯價、檢查費用、治療費用等方式,將成本轉嫁給消費者。
由此,一條充滿惡意的產業鏈便赫然生成了。
莆田系對百度的抗爭只持續了不到一個月,隨後雙方達成「和解」,莆田人向百度「妥協」,百度方面也在個別地方增加了返點,同時「雙方都希望低調處理」。
對網路醫療搜索廣告的整頓,發生在接下來的2016年。
2016年4月12日,21歲的大學生魏則西因滑膜肉瘤病逝。他得病後在百度上搜索出武警北京第二醫院的生物免疫療法,隨後在這家醫院治療花費近20萬元,此後了解到,該技術在美國已被淘汰。後經查實,魏則西看病的診療中心為莆田人承包。
魏則西事件引起全民的憤怒。國家有關部門成立聯合調查組入駐百度,在調查期間,百度對全部醫療類機構的資質進行了重新審核,對2518家醫療機構、1.26億條推廣信息實行了下線處理。
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莆田系賺得盆滿缽滿,但是在外界乃至新聞界,都是一個非常低調的存在。如果不是發生了抵制百度漲價和魏則西事件,他們也許願意像過往十多年那樣,永遠潛伏在公共視野的水面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