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依然在大大的絕望里小小地努力著。這種不想放棄的心情,它們變成無邊黑暗的小小星辰。我們都是小小的星。
——電影《小時代》
湖北鄂州人孟凱,可能是全中國第一個意識到風向突變的企業家,不是因為他有獨特的政策嗅覺,而是他的酒館突然門庭冷落。這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卻又難以逆轉。
孟凱的湘鄂情開在北京市海淀區定慧寺的路邊,位置雖然不起眼,卻是中央八大部委密集的地方,平日里車水馬龍,日日爆滿,菜價也是全北京最昂貴的,而且是「越貴越有人買單」,他的這個酒館甚至被人視為經濟景氣的風向標,只要「跑部錢進」的人多了,投資肯定就要加大了。孟凱原本是一個下崗工人,1995年在深圳蛇口開了一家只有4張桌面的小店,他有一位能幹的湖南媳婦,湘鄂情的店名,更像是一對貧賤男女的愛情故事。1999年,孟凱夫婦進京,本能地摸到了公款消費的門道。在後來的十多年裡,他們的生意越做越大,陸陸續續開出了34家門店。與官員們接觸得頻繁了,八面玲瓏的孟凱自然還學會了資本經營的新本領,2009年11月,湘鄂情在深交所正式掛牌上市,成為中國第一家上市的民營餐飲企業,孟凱身價36億元,儼然是餐飲界的首富了。
然而,就是從2013年1月開始,湘鄂情的生意陡然一落千丈。在去年的12月4日,中央下達關於改進工作作風、密切聯繫群眾的「八項規定」,提倡精簡節約,嚴令禁止官員出入高檔消費場所。此後,各地紀委厲行嚴查,高檔場所及高價煙酒的消費頓時蕭條,杭州西湖邊的30家高檔會所被全數關停,其中包括馬雲的「西湖會」。在2013年,全國白酒行業創下2009年以來的最低增幅,14家白酒上市企業的市值縮水超過2500億元。
「不要再抱任何幻想,不會再好起來了。」一位相熟的官員私下裡對孟凱說,「八項規定」不是一陣風,而是體現了執政者的新決心。在這一年,湘鄂情相繼關閉了8家門店,上市公司巨虧5.64億元。孟凱開始嘗試轉型,他先是投資環保項目,緊接著進軍房地產和影視業,然後又發力新媒體大數據,後來索性把公司名稱也改為「中科雲網」,宣布要與中科院合作,募資數十億元成為一家雲服務企業。在接受記者採訪時,曾經的「京城第一大廚」孟凱說:「別和我談餐飲,談大數據。」
到2014年12月,幾經轉型的湘鄂情終於轉進了死胡同,孟凱因涉嫌違反證券法律法規,遭證監會立案調查,所持股份被凍結,他辭任公司董事長,避居海外。在發給《新聞晨報》記者的一條微信中,他說:「在各種壓力下,我的精神瀕臨崩潰,無力回天。」
進入2013年之後,所有的人都呼吸到了別樣的空氣,感覺風向正在發生強勁而微妙的變化。
在政治上,中共中央加大了反腐的力度,習近平提出「『老虎』、『蒼蠅』一起打」。6月,曾長期任職中石油的時任國資委主任蔣潔敏被雙規,8月,石油系統的腐敗窩案被曝光,4位中石油高管遭紀委部門調查,據《南方周末》的統計,「在整個2013年,央企反腐浪潮是最為輿論矚目的事件,至少已有十餘位央企中高層管理者涉案被查」。
在經濟上,新任總理李克強展現出了新的執政風格,他不同於前任,曾當政於工業大省遼寧和農業大省河南,對地方經濟情況更為嫻熟,而本人又是經濟學博士出身,還獲得過中國經濟學的最高獎——孫冶方經濟科學獎。今年的9月9日,李克強在英國《金融時報》發表署名文章《中國將給世界傳遞持續發展的訊息》,明確提出「中國已經不可能沿襲高消耗、高投入的老舊模式,而是必須統籌『穩增長、調結構、促改革』」。
國際輿論開始用它們的方式揣測這位「博士總理」的新作風。
《經濟學人》雜誌提出了「克強指數」,據它的觀察,李克強在主政遼寧省時,「不會把各級官員上報給他的數據太當回事」, 他有自己評估經濟的三個數據:該省的鐵路貨運量、用電量和銀行發放的貸款額。
英國巴克萊銀行更直接,它在今年創造出一個新名詞——「克強經濟學」,用來指代這位新任總理為中國制訂的經濟增長計畫。巴克萊認為,「克強經濟學」有三個重要「支柱」:不出台刺激措施、去槓桿化和結構性改革。「除非經濟和市場面臨迫在眉睫的崩潰風險,我們預計中國決策者不會採取激進的財政和貨幣擴張政策。」 據此,巴克萊預計,「克強經濟學」可能導致中國經濟「臨時硬著陸」,即未來三年,中國經濟增速會顯著下降,但經歷短痛之後,中國經濟應能在未來10年內保持6%到8%的增速。
巴克萊的這個新名詞從來沒有得到官方的正式認可,不過卻在今年被《人民日報》、新華社一再引用,更是引起了學界廣泛的討論。隨著新領導人的上任,一度消沉的經濟學界貌似又活躍了起來,人們開始就改革的頂層設計,提出了各種版本的路線圖。
有人認為,改革的突破口應該是國有企業改革,混合所有制改革的方案在今年的兩會上被再次提出。在4月的博鰲論壇上,北大教授張維迎說,「過去10年中國的國有企業越來越強大,如果不能改變這種國企主導的經濟模式,中國將無法實現7%的年增長率。所以我希望新一屆政府繼續進行市場化改革,並且重新啟動被打斷的國有企業私有化進程」。
有人提出,收入分配的改革才是中國經濟調整、拉動內需的核心問題,當務之急是縮小日益擴大的貧富懸殊,把社會保障體制改革當成重中之重。
還有人則把結構性減稅視為未來改革的主戰場,認為應進一步加大對小微企業技術創新和改造的財稅支持力度,加快增值稅擴圍改革試點,解決現行營業稅重複徵稅問題。其中,是否立即徵收房產稅成為一個熱烈討論的焦點。
一些中生代經濟學者組成了一個新供給五十人論壇,他們的主張是把改革的重心從需求端向供給端轉移,全面推動產業領域的創新和資源配置機制。
當然,也有一些頗為激進的觀點再次出現,有人提出應取消發改委,徹底廢除政府審批投資項目,在民營企業投資行為中,政府需要做的是「放手、放手、再放手」。中歐商學院的許小年教授更是建議「將幾十萬億的國有資產分給13億民眾以刺激消費」。 他的這個主張讓很多人在茶餘飯後開始「認真」地算賬,萬一真的分了,落到自己錢袋裡的會有幾萬元。
學者們提出的改革領域,個個都是「當務之急」,可是每一項都「剪一刀而動全身」。
中國的改革從來有多目標治理的特徵,就如同很多年前中國高級官員向米爾頓·弗里德曼提問的:「這隻老鼠有很多條尾巴,到底應該先剪哪一條?」當年弗里德曼給出的藥方是「一次性全部剪掉,長痛不如短痛」。事後看來,這種「休克式療法」似乎並不符合中國的現實國情,有些尾巴不是被剪掉的,而是自我萎縮掉的,比如物價改革和糧食體制改革;有些尾巴則好像是這隻老鼠的「命根子」,比如獨特的國有經濟體系;而更多的尾巴則血脈互通,動一條則波及其餘。糟糕的問題是,你甚至不知道波及的是哪幾條,而它們又會發生怎樣的狀況。
這種複雜而危險,且需要極大耐受力的「剪尾巴遊戲」一直在進行中,到今天仍然是中國的決策者們所亟待處理的。在2013年,李克強的剪刀伸向了兩處,一是政府的權力清單,二是金融體系的證券化再造。這兩處手術均屬「內科」,動之艱難,事關長效。
在3月17日的兩會記者會上,李克強第一次「亮相」,他提出的首項執政改革就是簡政放權,宣布將國務院各部門行政審批事項削減三分之一。到年底,國務院召開9次常務會議,先後分三批取消、下放334項行政審批等事項。8月22日,國務院正式批准設立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一個月後,自貿區就公布了「權力負面清單」,共計18大類,在這個清單之外的領域,外商投資項目核准均改為備案制。這種與國際慣例接軌的審批制度的確立,是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一次。
金融體系的證券化再造,則比簡政放權更為複雜。中央政府在今年的種種作為,帶來了金融業的巨大變化,在某種意義上,可謂是「變天之年」。
接下來的記錄將有點枯燥,涉及一系列的法規政策名詞和它們頒布的時間節點,讀上去會讓人昏昏欲睡。不過,即便是把它們簡單地堆砌在一起,你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新金融時代到來的清晰軌跡。如果說,在改革開放的上半場,中國解決了勞動力的自由流動,那麼,在下半場的一開始,決策層就試圖從最堅硬的地帶突破,解決資本的自由流動。這是一個令人興奮卻又充滿了種種焦慮、動蕩和博弈的開始。
金融產業是市場化改革的最後一塊堡壘,在很長時間裡,這一產業有兩個基本特點,一是銀行主導一切,二是民間資本滴水不進。對現狀的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