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0 超越日本

「豈能因聲音微小而不吶喊。」

——自製視頻作品《網癮戰爭》

19歲的河南民工馬向前從富士康觀瀾分廠的高樓一躍而下,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這是2010年1月23日的凌晨,星月慘淡。

他在三個月前才剛剛被這家全球最大的代工企業錄用,據他同樣也在富士康工作的姐姐透露,馬向前曾經因為不熟悉工作程序,弄壞了幾台設備,因此被車間主管屢屢刁難,在換過好幾個部門後,被安排去掃廁所。

在後來的幾個月里,先後有13位富士康員工跳樓自殺,最年輕者僅18歲,是為轟動一時的「富士康十三跳」事件。

富士康由郭台銘創建於1974年,從一家註冊資金只有30萬台幣的塑料模具廠起家,以「量大低價」和操作標準化為核心戰略。郭台銘於1990年進軍大陸,利用廉價的勞動力迅速做大,在大陸僱工超過160萬人,僅在深圳龍華鎮一地,其用工規模就達30萬人。

富士康的工廠一直是一個不允許外人進入的「禁區」,迄今沒有一位新聞記者獲准入內採訪或拍攝。2006年6月,《第一財經日報》發表了題為《富士康員工:機器罰你站12小時》的報道,首次披露該工廠普遍存在超時加班現象。富士康認為該報道未經調查核實就妄下結論,起訴報社編委翁寶和撰稿記者王佑,共計索賠名譽損失費3000萬元,並申請凍結了兩位媒體人的私人銀行賬戶。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索賠金額最大的一起訴記者案。

在跳樓事件發生期間,富士康安排員工去安裝一個鋼鐵防跳網,在施工的工人中有46歲的郭金牛。他是湖北浠水縣人,從1994年開始就在廣東深圳、東莞一帶打工,從事過建築工、搬運工、工廠普工、倉管等工種,與此同時,他還有一個非常隱蔽的身份——工人詩人。

郭金牛悲傷地發現,當他把螺絲向右擰緊的時候,分明有一個年輕的靈魂尖叫著向左反抗。在安裝防跳網之後,郭金牛用「衝動的鑽石」的筆名,寫出了《紙上還鄉》 :

少年,某個凌晨,從一樓數到十三樓

數完就到了樓頂/他/飛啊飛

鳥的動作,不可模仿/少年划出一道直線,那麼快/一道閃電

只目擊到,前半部分/地球,比龍華鎮略大,迎面撞來

速度,領走了少年/米,領走了小小的白

這是詩歌的第一節。全詩三節,連標點符號共359個字。寫作此詩的那隻手,也是安裝防跳網的那隻手,這是一個富有隱喻性的細節。一段帶血的當代歷史被精準地凝固,拒絕遺忘。

在世界第一的「中國製造」背後,有一個事實必須被認真地記錄:至少有1.3億名像馬向前、郭金牛這樣的農民工,常年背井離鄉。他們領取低廉的收入,在令人難以想像的惡劣生存環境下勞作及生活,他們以極大的犧牲換取了「中國製造」的勞動力成本優勢。在現實生活中,他們是被邊緣化和被漠視的族群,更讓人遺憾的是,人們似乎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在他們與政治家、企業家和文學家之間,隔著一道「冰牆」。

很多年後,當人們再度回憶起這段中國經濟崛起史的時候,這些小人物的命運和關於他們的詩句是不應該被遺忘的。他們是大歷史中的一些小配件,也許微不足道,但若缺失,則其他真相,俱為謊言。

就在河南農民工馬向前跳樓自殺的四天後,2010年1月27日,形容枯槁的喬布斯穿著一貫的黑色套衫和牛仔褲,出現在鎂光燈下,他正式發布了跨世紀的革命性產品——iPad(蘋果平板電腦),而它的最大代工製造工廠正是富士康。

此時的喬布斯已經病入膏肓,在過去的幾年裡,他憑藉自己對世界的天才般的理解,重新定義了智能移動產品。繼iPhone(蘋果手機)之後,iPad的誕生意味著移動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到這一年的5月26日,蘋果公司的市值飆升至2220億美元,超過微軟,成為僅次於埃克森美孚的全球第二大上市公司。

自1973年馬丁·庫帕發明手機之後——那是一個重達3公斤的笨重怪物——從來沒有一家公司能夠活過兩個產品迭代周期。隨著蘋果的崛起,手機領域裡的所有巨人,從摩托羅拉、愛立信、索尼、諾基亞到黑莓,都聽到了喪鐘敲響的聲音。

到2010年,芬蘭的諾基亞公司已經在手機銷量世界第一的位置上獨孤求敗地坐了整整14年,此時它的全球市場佔有率仍然高達33%。它在1996年就推出了智能手機的概念機,比蘋果的iPhone早了10年以上。2000年,諾基亞的市值是蘋果的24倍。2004年,諾基亞開發出觸控技術,當年度的研發費用高達58億歐元,是蘋果的近12倍。2007年,諾基亞更是率先在全球推出智能手機商店OVI,比蘋果的應用商店App Store早了一年。

可是,長久的成功最終消磨掉了諾基亞所有的創新勇氣,它不敢也無法自我革命。台灣《商業周刊》在一篇題為《手機巨人為何倒下?100分的輸家》的報道中感慨:「諾基亞犯的錯,就是把自己的優點極大化後,沒留餘地讓自己冒險,最後,成為100分的輸家。」這家偉大公司的隕落正是從2010年開始的,三年後,它被微軟收購。在新聞發布會上,CEO埃洛普很傷感地說:「我們沒有做錯什麼,但是還是失敗了。」

在中國市場,如諾基亞式的敗局也正在發生,所不同的是,它們的當量是諾基亞的幾分之一甚至十幾分之一。很快,在非智能手機時代的所有成功者都將出局,而一個靦腆的互聯網人將穿著喬布斯式的黑色套衫和牛仔褲來到舞台中心,他用一套傳統製造業者完全聽不懂的話術,開始屬於自己的表演時間。

在講述這個互聯網人的故事之前,我們將用相當的篇幅記錄另外兩個人的搏命廝殺。發生在他們之間的戰爭充滿了中國特色,同時也是移動互聯網時代到來前的最後一場個人電腦大戰。

2010年3月5日晚上,深圳騰訊大廈的底層大廳人頭攢動,大屏幕上顯示,QQ同時在線用戶數達到1億人,現場掌聲雷動。此刻距離QQ上線的1999年2月10日,過去了整整11年。2006年7月,當QQ同時在線用戶超過2000萬時,聯席CTO(首席技術官)熊明華曾經問馬化騰:「你估計什麼時候可以超過一個億?」馬化騰回答說:「也許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然而,奇蹟還是不期而至。

就在創世紀般的喜悅之中,沒有一個人嗅到了雷暴來襲的氣息。這場暴風雨的確不容易被察覺,因為它首先表現為一種瀰漫中的情緒。

在互聯網叢林里,日漸強大、無遠弗屆的騰訊正膨脹為一個巨型動物,它的存在方式對其他的生物構成了巨大的威脅。在2010年的中報里,騰訊的半年度利潤是37億元,百度約13億元,阿里巴巴約10億元,搜狐約6億元,新浪約3.5億元,騰訊的利潤比這四家互聯網巨頭的利潤總和還要多。

種種對騰訊的不滿如同長刺的荊棘四處瘋長,一場風暴在無形中危險地醞釀。

7月24日,各大網站突然被一篇檄文般的長文覆蓋,它的標題十分血腥且爆出粗口——《「狗日的」騰訊》。這是兩天後正式發行的《計算機世界》周報的封面文章被提前貼到了網上,在同時曝光的周報封面上,圍著紅色圍巾的企鵝身上被插上了三把滴血的尖刀。

對騰訊的不滿,被歸結為三宗罪:「一直在模仿,從來不創新」「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壟斷平台,拒絕開放」。記者許磊寫道:「在中國互聯網發展歷史上,騰訊幾乎沒有缺席過任何一場互聯網盛宴。它總是在一開始就亦步亦趨地跟隨,然後細緻地模仿,然後決絕地超越……實際上,騰訊在互聯網界『無恥模仿抄襲』的惡名,使其全線樹敵,成為眾矢之的。當越來越多的互聯網企業開始時時提防著騰訊的時候,騰訊將不再像以前那樣收放自如。」

《計算機世界》的這篇報道如同一篇不容爭辯的「檄文」,讓騰訊陷入空前的輿論圍攻之中。

而這顯然還不是致命的。實質性的攻擊發生在中秋節過後的9月27日。一家叫奇虎360的公司突然發表大量文章,指控「QQ窺探用戶隱私由來已久」,它以毋庸置疑的口吻譴責QQ在未經用戶許可的情況下偷窺用戶個人隱私文件和數據。

奇虎360的當家人周鴻禕,是一位比馬化騰年長一歲的互聯網老兵。他的名字不太好念,常常被叫成「周鴻偉」,所以就索性整天穿一件紅色T恤,被戲稱為「紅衣主教」。早年的中國互聯網是一個被流氓軟體統治的世界,周鴻禕等人開創了插件模式。在用戶不知情乃至不情願的情況下,將大量的「流氓軟體」強行安裝進用戶電腦,其技術水平之高,一度連IT高手都無法卸載。在那一時期,用戶必須每隔3個月就重裝一次系統,而重裝的過程有可能是新的流氓軟體入侵的過程。周鴻禕正是流氓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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