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情人畫像

周三早晨,一輛警車向北疾馳而去,最終到了哈德遜河與哈萊姆河之間的山丘腳下,朱梅爾夫人的白色房子依然在草坪中挺立,俯瞰馬球球場和城區鱗次櫛比的屋頂。這裡有一條旁街,很難說它該屬於市區還是郊區。幾幢帶穹頂和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的浮雕細工裝飾的舊式木屋被耐火磚搭建的公寓樓夾在當中。警車在一幢這樣的屋子前停下。

一名倚在屋角的男子緩步上前,輕聲說道:「探長,他一直沒離開屋子。」

他們的腳步聲在木頭門廊上空蕩蕩地迴響。開門的是一位體形難看的邋遢女人,她身上穿的是碎花連衣圍裙。

「李奇?沒錯,他在這兒搭夥。二樓前間。不知道他起床沒有。」

「你難道不看報紙?我們在找李奇,他是喬斯林案件的證人。」福伊爾問道。

「報紙?我說,好先生,我哪兒來看報紙的時間?小孩正出牙,薩米總是早早放學,還要洗衣、做飯——」

「收音機新聞也不聽?」

「以前聽。不過收音機最近壞了,我——」

拜佐爾和福伊爾爬上樓梯,杜夫緊隨其後。福伊爾輕輕叩響房門。

一個懶怠的聲音高叫著:「難道我沒說過我要多睡一會兒?」

福伊爾只是用又一輪敲門作答。

「老天,來了來了!」

屋裡傳來赤腳走過木頭地板的響聲,門被拉開了。

「上帝呀!」年輕人叫道,他企圖把門再關上。

但是,福伊爾已經沖了進去,其他人一擁而上。

菲利普·李奇還沒準備好見客人。他年歲不大,套著一身皺巴巴的紫紅色睡衣。他有幾天沒刮過鬍子了,頭髮亂如雞窩,兩眼紅通通的,還沒睡醒。

「這他媽的是——」他開口就罵。

福伊爾找了把扶手椅坐下,兩手擱在膝頭:「我是警察總局的福伊爾探長。這位是地方檢察官辦公室的威靈醫生。年輕人,你知道我們的來意!」

「我怎麼——」

「少給我來這套!」福伊爾怒吼道,「別說你也不看報紙!」

「老天在上,我有八天沒讀過任何報紙了。」

「你躲在這兒倒是幹什麼?」

「醉酒。」李奇的坦誠讓人聽了不得不相信。

「為什麼要醉酒?」

李奇眯起眼睛:「混報紙這行當的職業病。」

「我還沒見過哪位好記者有醉酒的毛病!」

「當爛記者就有這個好處了。」李奇懶洋洋地說。

福伊爾不耐煩地湊近對方:「你難道要告訴我,自從上周三開始,你一直待在這房間里,一張報紙也沒有讀過?」

「一點兒不錯!」

「那麼——」探長盯緊了李奇,「你沒聽說凱蒂?喬斯林被謀殺的半點兒風聲?」

「凱蒂?!」

李奇癱倒在了地上。

幾個人趕忙將動彈不得的李奇搬上一張藤椅。拜佐爾把李奇的腦袋壓進雙膝之間。

「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麼大。」福伊爾喃喃自語。

李奇睜開雙眼。沒等福伊爾提問,他已經給出了答案。

「她要嫁給我的,」他的聲音緩慢又獃滯,「我們打算在她成年舞會後的第二天結婚。可是——」

拜佐爾不禁想到,這是凱蒂死後為她灑下的第一滴眼淚。

「喬斯林太太對此隻字未提!」福伊爾叫道。

「因為她對此一無所知。我們打算私奔,」他抬起沒了神採的雙眼,「怎麼發生的?」

福伊爾回視良久:「不如你告訴我們。」

「我?」李奇瞪著他,「舞會之後我就沒見過凱蒂。我一直待在這兒。」

「醉酒——醉到現在?」

「還有睡覺——以及寫小說。」

「若是我們不說,你還不知道凱蒂死了?」

「上帝啊,不知道!我還得說多少遍?」

和多數心理學家一樣,拜佐爾對逼供之下問得的結果都沒什麼信心。

「要是想從李奇先生口中得到有條理的結果,我覺得咱們還是先讓他洗個冷水澡,穿好衣服。不知道能不能請房東太太送些黑咖啡來。」

福伊爾挖苦地看著拜佐爾:「總局裡我們做事不按這套路,不過現在就依你這醫生的吧!」

刮完鬍子,穿戴整齊,李奇完全變了個模樣。他五官端正,討人歡喜,栗色的天然捲髮能讓好萊塢的影星見了眼紅。

棕色西裝和棕色小牛皮鞋子都是上等貨色,他沒有存心賣弄的意思,但若是離了他的細長身材和形狀漂亮的雙足,這些衣著定會失色不少。他似乎已經恢複了冷靜。

他拿起放在手提打字機上的手錶,手錶的錶帶是豬皮的。

「肯定過六點了!」

「都快十一點了。」拜佐爾答道。

「又忘了上弦!」李奇調對時間,搖了搖表,好叫它走得更准,最後把表戴在手腕上。

「來一口?」他舉起一瓶威士忌。

「謝謝,不了。我勸你也喝黑咖啡。」

「我從來不遵守醫生的囑咐。」李奇打開小廚房的門,取出一隻生雞蛋和一瓶番茄醬,給自己調了一杯提神飲料,看架勢他早巳駕輕就熟。

「好吧,如果你準備好了,李奇先生,我想問問,你為什麼要躲在華盛頓高地這麼個地方?」福伊爾話中帶刺,「我們尋遍了娛樂場所和高級酒店,就為了找你。」

「你就沒想過上『這麼個地方』找我?」李奇笑著將雞蛋殼丟進水槽,「我沒有躲藏。選這兒是因為我只住得起這兒——兩個大房間,有衛生間有小廚房,風景不錯,光照和空氣也挺好。要是在城裡,我那點兒工資只能住縮微版的『加爾各答黑洞』 ,寫小說的時候也會不停被電話和訪客打斷思路。這兒,我沒有電話,更沒有人知道我的住址。邀請函我都收得到,因為我每天早上去俱樂部,下午去辦公室。」

「嗯哼,很抱歉,最近你都不用再去了。」福伊爾說,「你的主編告訴我,他要炒你魷魚。」

「真的假的?」李奇喝了一口他手中讓人看了就不舒服的飲料,扮了個鬼臉,又加進一些威士忌。

「你似乎不怎麼擔心?」

「沒什麼好擔心。他們還會收我回去。他們總這樣。我已經被炒了五次魷魚,只不過每一次他們都發現找不到像我這麼便宜還有那麼多猛料的人。」

「如果我是你,就少喝點兒威士忌了。順便問問,你工資多少?」

「五十。我和能統一供稿的大人物不一樣。我只搞本地小新聞,充充版面,小角色而已。」

「小角色能穿成你這樣?」

李奇笑笑。「不能。一個朋友讓他的裁縫賒給我的。還不知道下一身衣服在哪兒呢。至於鞋子嘛……」他低頭看著擦得鋥亮的鞋尖,「我跟做鞋子的使勁吹牛,說我的專欄如何了得。」

「一周掙五十,卻打算和奢侈成性的女孩結婚,你不覺得這有點兒懸?」拜佐爾問。

「你說的有理。不過,當然了,凱蒂自己就有錢。」

「錯了。」福伊爾的眼神彷彿能射穿人心,「她一分錢也沒有。」

「這——這怎麼可能?」李奇張口結舌地看著他,「我的意思是——她肯定有點兒錢吧。屋子了,成年舞會了——她也是個公眾人物!」

「都是賭博的一部分。」福伊爾坦率地說。

「賭博?」

「羅妲·喬斯林的賭博。她希望自己的繼女能嫁個有錢人,因此她說服埃德加·喬斯林給成年舞會付了賬單。真是一場豪賭——投機買賣。羅妲和凱蒂都沒剩下一分錢。不過,按照羅妲所說,女孩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是啊,她不知道。」

「那麼——你也不知道?」

李奇變了臉色:「就算我知道,心意也不會有半點改變!」

「莫非你有什麼好親戚,若是你娶了凱蒂,他們能拉你一把?」

李奇用純威士忌灌滿空杯子,一口飲盡。

「沒這種事。我老爸是克里夫蘭的銀行家。當地警方會告訴你,一九二九年華爾街崩盤之後他沖自己開了一槍。反正你遲早要知道,我就說給你聽了。那時候我正在大學讀三年級,出事之後我只好輟學。我來了紐約,立志要當小說家,不是暢銷書寫手,而是正經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之類的……可惜沒能成功。接下來,我改寫亂七八糟的東西——商戰故事、愛情故事、動作故事——『西方民主社會的民間散文』。可是,我連這些東西也賣不掉。我就是那位想把靈魂賣給魔鬼的人,只不過連魔鬼也不想買他的貧弱小靈魂,再賤也不要……一個人拿自尊換錢,卻找不到人肯接手,還能有更加屈辱的事情嗎?總之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了——背叛了自己的全部信念,連一個紅子兒 也沒看見!某天晚上,我走進一家酒吧,只想淹死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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