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東方視點

拜佐爾按響門鈴,應門的是安·克勞德本人。書店樓上小小的公寓里,客廳裝飾得頗有格調,但其狹小也是毋庸置疑的。街市的嘈雜聲透過窗戶傳進來,走廊中瀰漫著炸洋蔥的味道——這和喬斯林家宅的空曠與沉寂恰成對比。拜佐爾不情願地玩味著這樣的念頭:凱蒂剛開始是貨真價實的瘧疾發作,安在裝扮成她之後想出某種方法,給凱蒂下了毒藥,希望能永遠化身為對方。

「不可能!」他的心靈這樣叫道。可是,他的理智卻做出了回答:「下毒者往往是被忽視的人——窮親戚、老處女、小僕人,他們本來就沒有太多發泄情感的方法,享受用毒藥奪走他人性命後的那種隱秘的權力感……」

「波莉,快來呀!」安叫嚷道,「這是那位判定我精神正常的好先生。他有一半俄國血統,只有他換上十八世紀的衣服能讓我看得順眼!」

「你好,威靈醫生!」

波莉的不起眼和安的漂亮一般典型,和多數相貌平常的女孩一樣,她的衣著打扮非常得體。

「您這是公務拜訪嗎?」安蜷坐在窗座上說。

「當然是公務了!」波莉介面道,「凱蒂被下了毒藥,你父親又是生物化學專家。你是他們的頭號嫌疑犯!」

要是她意識到安真的受了懷疑,興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安本人心底有數。她的面色頓時變得煞白。

拜佐爾想安撫她的情緒:「你現在沒有回答任何問題的法律義務。不過,若是你能和我們多談談凱蒂·喬斯林,或許會有幫助,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孩?」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安的聲音低沉而平緩,「你得明白,我認識她只有四個月時間。」

「我會酌情考慮的。」

「那好吧——凱蒂性情和善,慷慨大方。可是她又很任性。她很好相處——有沒有別人在場都一樣。她既不特別好也不特別壞——她是一個凡人。她的天性里有喜歡嘲諷的一面——那是環境使然。她或許會做點兒貪便宜或是撒謊瞞騙的事情,可是我不認為她做得出任何殘忍的事情。這正是我沒法理解為什麼有人想——殺死她的理由。」

「我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拜佐爾問,「你扮做凱蒂出現在舞會上的時候,有沒有人露出驚訝的神色?」

安沉默了幾秒鐘。她簡單的棉布室內衣裝和未經修飾的頭髮讓她顯得分外年輕。拜佐爾不由覺得見到了安被維克特琳化妝成凱蒂前的模樣。

「威靈醫生,」末了,她回答道,「我記不得有誰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拜佐爾繼續努力。

「舞會上還有沒有什麼事情你忘了告訴我們?只要不尋常就行,無論多麼瑣碎。」

安的面頰忽地染上了顏色:「有一件事情我沒說。可是,我覺得很難稱之為不尋常。」

「是什麼?」

「尼古拉斯·丹寧。我覺得他一定喝多了。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顯得格外煩人,居然想摸我的身子。」

「不許炫耀!」波莉大聲叫道。

「這就是我之前沒提起的原因了。我知道大家都會覺得我在炫耀,或是撒謊,反正不會是好事。」

「我親愛的,再跟我們多講幾個你征服的人吧。」波莉促狹地說。

「別冒傻氣兒了!」安反擊道,「你知道舞會上都什麼樣子。連菲利普·李奇都想親我,還好羅妲警告過我,說那個浪蕩公子見了漂亮女人就想和她上床。」

拜佐爾離開書店的時候,正巧看見薩姆森警官朝書店櫥窗中張望。

「對《伊麗莎白時代的次要詩人》有興趣?」拜佐爾在警官背後瞥見了書名。

「有他娘的興趣!」警官滿腹怨恨,「參加喬斯林家雞尾酒會的人都受到監視,分配給我的是住在書店樓上的女孩兒。要是把丹寧給我,這會兒我大約正在華爾道夫的酒吧里跟蟲子似的趴在地毯上哼哼呢。」

「如果給你的是帕斯奎爾,說不准你得在現代藝術博物館裡消耗生命!」

順著麥迪遜大道走了沒幾個街區,拜佐爾遇到了亞契總長的侄女,伊索貝爾。

「噢,威靈醫生!給我說說喬斯林案件的內情吧!我真是嚇壞了,西奧多叔叔怎麼也不肯說半句有關案情的話,我好奇得要死。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正在舞會上。可怕得叫人不知說什麼好。真高興今年冬天艾米莉姨媽把我接到紐約來!波士頓絕對沒有這種事情!」

拜佐爾帶著幾分不快審視對方那張精心描繪、但透著蠢氣的臉。

「安·克勞德打扮成凱蒂在舞會上剛一露面的時候,你記不記得有誰現出驚訝的神色?」

「噢,我不知道。你要明白,她出場之後我才到,我猜想那時候可憐的凱蒂剛好咽氣。說真的,我連做夢都沒想過,『嬌美』竟然有毒,而我——」

拜佐爾說他還有約,和她分開了。事後,他對此追悔莫及……

當天晚上,拜佐爾仔細地將安最新的證言寫下來,周二早晨他將證言拿給福伊爾探長。

「又是丹寧!」讀著讀著,福伊爾叫道,「說真的,醫生,這傢伙要把我逼瘋了。我原本以為很難找到他——他這樣的大人物。到頭來他卻騷擾得我不得安生!今天早上又打電話來,說他下午一定要見我。他對於案件有了新的看法。」

「怎麼,你不信任帶禮物上門的希臘人 ?」

「他又不是希臘人,他是俄國人,」福伊爾總喜歡咬文嚼字,「希望你能陪著我。」

「再樂意不過了!」

「不是騙我?老天啊,醫生,昨天去見喬伊特太太和埃德加·喬斯林的時候原本想叫上你的,只是不想太麻煩你。或許你能從丹寧身上看出點兒什麼,你可以拿他的母語和他談話。」

拜佐爾把玩著左手小指上的戒指:「我卻認為不讓他知道我懂俄語,能從他身上得到更多信息。這是個老把戲了,不過還挺有用。」

警車駛向住宅區,拜佐爾將戒指從手上拿下來。戒指上鑲嵌的是未經切割的綠寶石,雕刻紋章的手藝也頗粗糙。

「戒指屬於我的外祖父,」他對福伊爾和杜夫解釋道,「丹寧或許會認出俄國風格的做工。因此——」

他將戒指塞進胸袋。

「現在我安全了。威靈這個姓氏沒有斯拉夫風味,拜佐爾則是一個完美的盎格魯撒克遜名字。丹寧不會知道,在我身上它湊巧是『瓦希里』的轉譯。」

到了酒店,他們獲知丹寧住的是一套高層套房。他的秘書下樓來迎他們上去。福伊爾認出這位舉止得體、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正是與丹寧同去拜訪地區檢察官辦公室的人。拜佐爾看出對方是伊頓和牛津的產物。乘電梯的時候,他在心裡暗自好笑,一位受過多年精心培育的年輕秘書,其主公在名人錄中的教育記錄卻只有簡單的「巴黎」二字,這個社會果然好玩。

「巴黎還真夠有教育能力的。」拜佐爾告訴自己。

電梯慢慢停穩。秘書領著他們穿過走廊,來到一間有許多窗戶的大客廳。

「哇噢!」探長輕輕吹響口哨。

曼哈頓島以及根植其上的街道與河流,一起伸展向遠方——這是一副現實主義的立體畫卷,玻璃和金屬支架在西斜的冬曰陽光中熠熠生輝。

「造物主的智慧讓下頭那些小人兒確實動了起來啊,你說呢?」拜佐爾說,「看起來像是活物,但又不盡然。他該讓整套機械動得更快些。緩慢的爬行摧毀了生命的假象。」

「我見了卻心驚肉跳!」福伊爾從窗口退開。

拜佐爾卻駐足不動:「你得明白,福伊爾,這跟中國畫、波斯畫是一個道理,普通的物件在鷹眼視角中發生了變形。可是,我還沒有意識到,高度——同鴉片一樣——不但能扭曲空間,也能扭曲時間。」

「還是從窗口移開吧,醫生!有些傢伙打高處往下望,結果發了瘋,報紙上說:『失足或是自殺』。」

「探長,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

尼古拉斯·丹寧悄無聲息地走進房間。

「丹寧先生,這位是威靈醫生,」福伊爾介紹道,「他為地區檢察官工作。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讓他一同聽聽你的新理論。」

他拱起的眉毛略微挑了挑。

「不是那位《時間與心智》的作者威靈醫生吧?當真是榮幸之至。」

「還有杜夫警官,他作記錄。」福伊爾補充道。

「諸位請坐。」丹寧答道。

拜佐爾認出了斯拉夫人發「s」時的噝音,還有北部俄羅斯人特有的冰冷、暗淡、偏深藍色的眼睛。

「願意陪我喝一杯雪利酒嗎?」

丹寧親昵得彷彿他們是最親近的老朋友,趁正餐前的間隙閑聊幾句。拜佐爾想到,唯有俄羅斯人才可以如此自然而優雅地建立起這種親近的氣氛——但同時又透著幾分虛情假意。這不是他的混血兒身份第一次幫他看清別國人的舉止了。

「我有相當少見的阿蒙蒂拉多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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