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虛光燈下

喬斯林家宅矗立在東六十街和第五大道的路口,對面就是中央公園。這是一幢玄武岩建築,按照歐洲舊時的公爵府邸尺寸設計。拱門下的陡峭階梯通往內門。外門用鍛鐵格子鑲著玻璃,附屬樓梯的燈光映照下,格子像是黑色緞帶花邊一般雅緻。

福伊爾按響門鈴。過了幾分鐘,一名男僕走下台階,打開玻璃外門。

「我們有喬斯林太太繼女的壞消息。」索貝爾毫不客套地說,「我們要見喬斯林太太,越快越好。」

「敢問您的姓名,先生?」

「莫里斯·索貝爾,地區檢察官。這位是警察總局的福伊爾探長,另外一位是威靈博士。」

「非常感謝,先生。這邊請。」

他們攀上拱門下的階梯,穿過第二道門,進入燈光昏暗的前廳。

「凱西,你在這兒等。」福伊爾吩咐身後的一名探員。「杜夫,你跟著我們。」他對警察速記員說。

接下來他們爬了更多的台階,穿過似乎無窮無盡的走廊。在宅邸的心臟地帶聽不到一絲附近的車聲。另外一位僕人現身。他沒有多數英國管家的儀容,但言談舉止卻不會被人看錯:「先生們,若可以,請這邊走。」

電梯將眾人帶上一層樓,他們的眼前是一間客廳。上了年頭的植物染料在古董織錦上閃出綠色柔光,織錦遮住窗戶,襯托著易損的路易十六時代的椅子。褐色大理石的壁爐中,木柴生的火正一邊舞蹈,一邊對自己呢喃細語。

福伊爾在房間里隨處閑逛,在一道雙開門前駐足,伸手拉開門。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整片光潔的鑲木地板。水晶枝形吊燈被從窗帘漏進來的街燈光線映得微光粼粼。

「舞廳!這一定是舞會舉行的地方了,」福伊爾轉了身,「這裡會不會就是上雞尾酒的房間?」

拜佐爾笑笑:「除非是我眼拙,否則壁爐台上掛的不就是那一幅牟利羅?」

福伊爾和索貝爾抬頭張望。兩人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一男一女走進了房間。

「索貝爾先生?福伊爾探長?初次見面。我是羅妲·喬斯林。這位是我們家的老朋友——帕斯奎爾先生。」

她的聲音低沉而有韻味。拜佐爾立刻明白了安?克勞德口中「嚇人的甜蜜樣子」是什麼意思。

「請坐,」她沉著地招呼眾人落座,「請告訴我,有關我女兒的消息是什麼。我實在非常憂心。」

她身穿一件顏色獨特的孔雀藍色錦緞長袍,模樣莊重堂皇。她的棕色捲髮中有幾縷灰發,但她的面容依然是美物一件。待她轉了個角度,整體效果卻被破壞殆盡,因為她的嘴實在令人毛骨悚然——欠缺美感的雙唇抿成一道僵硬的線條。

帕斯奎爾長得像是一尊正值中年的農牧神 ,為了有空調的客廳而逃離阿卡狄亞 。逃跑的過程中,他不小心給自己弄了個光鮮挺括的外形,以及肥碩的肚腩。他對羅妲的態度中混合了全心全意的愛意和假模假式的馴順。不過,拜佐爾訓練有素的眼睛沒有漏掉他那份病態的蒼白面色、肥胖身體的震顫、慘白的雙手和縮小了的瞳孔。他在心裡做了個註腳:嗎啡成癮。

「如何?」羅妲的聲音宛如音樂,她將雙手擱在椅子扶手上,身體向前傾斜。

索貝爾深深吸氣。「喬斯林太太,你得做好思想準備。」他坦率地說,「我們有理由相信,你的繼女已經過世了。」

一層粉底之下,橄欖色的面頰頓時帶上了斑駁的樣子。

她細長的手指緊緊揪住孔雀藍的禮服:「肯定……索貝爾先生……有什麼地方搞錯了吧。」

「我不這樣認為,喬斯林太太。女孩是四天前死去的,屍體正在停屍房裡。」

羅妲搖搖頭:「你犯了一個錯誤,不過也可以理解。凱蒂·喬斯林,我的繼女,她有一個表妹,安·喬斯林·克勞德,兩個人長得很像。幾個月前,我僱用了她的表妹,讓她做我的秘書。上周二晚上,她離開了我——非常突然。女孩們為了一些很幼稚的事情發生爭吵,安衝出我們家,說是要去加利福尼亞,隨後第二天我們把她的行李送去。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當然,我們覺得是因為她還在生氣。我們沒想到她會出什麼意外。我們對她的個人生活都一無所知。可憐的孩子!你們發現的一定是她的屍體。」羅妲輕蔑地掃視著眾人,不過話音依然冷靜,「我想問一聲,誰的證詞讓你們認定屍體屬於我的繼女?」

索貝爾對此早有準備。「一位年輕女士今天早晨訪問了我的辦公室,做了她的陳述。」他娓娓道來,「她說她的名字是安·喬斯林·克勞德。她說她的表姐,凱蒂·喬斯林,五天前生了病,你們說服她假扮凱蒂參加成年舞會——當時她覺得這是什麼惡作劇。」

羅妲挑起眉頭:「豈有此理!我怎麼可能做這種事情!」

「這位年輕女士作證,說舞會後她再也沒有見過凱蒂,而她本人,被你們關了起來——」

「索貝爾先生,我想你一定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吧!你的這個故事我一句話就說得完。今天早晨和你說話的女孩,自稱她是安·克勞德的女孩,實際上就是凱蒂·喬斯林。路易士——」她沒精打采地抬起一隻手,「請替我給索貝爾先生幾位解釋一下這可怕的局面。」

帕斯奎爾轉過來面對他們。「真是太不幸了,要將家族醜聞說給陌生人聽!」他憤憤不平地說,「不過我想此刻隱瞞實情也於事無補了。喬斯林太太那位鬱鬱寡歡的繼女一直就不牢靠——瘋瘋癲癲的。換句話說,有精神疾病。」

羅妲接過話頭:「索貝爾先生,你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什麼樣。一個個夜以繼日地嬉鬧——香煙、雞尾酒、熬夜——攔也攔不住。不難理解為什麼如此容易精神崩潰。凱蒂小時候想像力就有點兒過於豐富——過於自省了。她喜歡幻想出幾個玩伴,和他們長時間地談天說地……最近幾個月,她和她表妹安走得很近,安在她成年舞會的那天晚上忽然出走,這對她來說是個打擊。這一定是她發展出這個幻覺的原因,幻想她自己是安,而凱蒂失蹤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為什麼沒去找精神病專家。我希望凱蒂能在一兩天內好起來。我不想讓任何人——包括醫生——知道她,呃,精神上不穩定。前幾天對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場噩夢。我們一刻也不敢留她一個人獨處。我的貼身女僕維克特琳,每天晚上睡在她卧室外面的起居室里。可是她卻把維克特琳鎖在了浴室中,今天凌晨想辦法逃出了家宅,那時候其他人都還在睡覺。今天我們都要急死了。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給警方打電話,因為我不希望家族醜聞曝光,那太讓人不快了。現在,從你所說的看來,我猜想那位精神錯亂的可憐女孩跑去找了你,還和你講了她的故事,說什麼她是安,而凱蒂失蹤了。」羅妲嘆息道,「都是我的錯。我想明白了。我早該找個精神科專家來的。」

好聽而雄辯的聲音就此停止。羅妲靠進她的椅子,模樣魅人極了。房間的奢華裝飾讓她有了富貴人家的那種權威氣勢。索貝爾和福伊爾都深深為之所動。索貝爾看向拜佐爾的眼神中帶上了幾分疑惑。

接下來羅妲的表演就有些過火了。「或許還不太晚,」她喃喃道,眼神鎖緊了拜佐爾,「請問,您就是《時間與心智》的作者威靈博士嗎?我能否假設您親自接下了凱蒂的病例?」她的棕色大眼睛閃閃發亮,「我會讓您的努力得到相應回報的。說真的,隨便多少費用我都願意——只要能讓凱蒂好起來。明白我的意思嗎?」

「喬斯林太太,」拜佐爾平靜地說,「知道嗎,身為一名精神病專家,最幻滅的地方是,我發現了究竟有多少仁慈的親屬,希望家族裡的某些成員能被判定是個瘋子。」

她的眼神一閃。他沒等她回話,繼續說了下去:

「今天下午,我給這位自稱安·克勞德的女孩做了一系列精神和神經學測驗,我沒有發現任何精神失衡或是神經疾病的癥狀。這意味著我們不能將她的證言當做幻覺輕輕放過。你必須給我們一些決定性的證據,能夠證明這個女孩是凱蒂·喬斯林,而不是安·克勞德——如果你做得到的話。」

羅妲分開塗抹了口紅的雙唇,但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接著,她優雅地滑到地面上,表面上看起來是失去了知覺。

「瞧你都幹了什麼!」帕斯奎爾叫道,他的臉色雪白得如同刷了一層白堊。

拜佐爾用冰冷、職業化的眼睛打量著羅妲。他處理過類似的情形,他知道現代女性的弱點何在。

「按鈴叫僕人送點兒水來,」他告訴帕斯奎爾,「潑在她的頭上。別擔心指燙的髮捲。」

羅妲睜開眼睛,呻吟著說:「威靈博士,我這人神經特別敏感。」她帶著認命了的神氣解釋道,「最小的一點事情也會刺激到我,類似這樣的休克頻繁得讓我不勝其煩。我的心臟——」她用手按住左胸,「不夠強健。」

帕斯奎爾賣弄著騎士精神,將她扶上一把椅子,藉此表達他對眾人的譴責。他把小軟墊塞在她的背後,又拿來腳凳放在她藍色的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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