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牢獄

被攆出水使家、住進簡陋窩棚後過了一年有餘,某日清晨,一度起身的母親倒下後再也沒能起來。

「直到身子復原為止,都給我好好休息。」

「再說了,就算只有我和正一,也能掙不少呢。」小夜子在上學和做工之餘見縫插針地照料母親,還說這樣的話試圖讓她安心。

先不說姐姐,正一掙的那點錢可是杯水車薪,當然她是打算連母親的那份工作也扛上。

「謝謝你。這樣的話我就能稍微歇口氣了。」

母親的臉色疲倦至極,不過看那微微浮現的笑容,像是打心眼裡覺得高興。

「有鶴子、小夜子和正一在,媽媽真的好幸福。」

只有這時,不知為何母親用起了關西腔。也許是因為說話時意識已處於半朦朧狀態。由於直到傍晚也沒睜開眼,所以決定就這麼讓她睡下去。

第二天早上,又薄又硬的棉被中,母親的身子冰涼冰涼的。急忙通知重藏和水內家後,老爺子領著五月夜村的巫婆,世路帶著物種村的醫生雙雙趕到,但為時已晚。

「左霧大小姐……」重藏喚了聲母親的名字,就此垂著頭一動也不動了。

「如果我能來得更勤快一點,注意到你們母親的情況……」世路向正一姐弟深深地低下頭,默默垂淚。

眼見兩人的模樣,正一終於切身地意識到母親真的死了。一剎那他想起了昨晚的噩夢。不,那真的只是一場夢嗎?從夢魘中醒來,就見破屋子的天花板上現出一個洞,從那裡撲簌簌吊下一個女人的頭顱,直垂到他面前。接著,在意識漸行漸遠之前,那頭顱這般低語道:「媽媽,死……」

也許是太過可怕的緣故,正一的大腦把這一切當作夢來處理,並策劃著一到早上就忘掉它。頭顱的恐怖和對母親的哀思,使他的眼淚奪眶而出無法止歇,不知不覺中已放聲嗚咽起來。

也許該說是意外,水使家竟主持了母親的葬禮。就此事,龍璽和世路之間似乎有過不小的爭執。不過,無論水使家生前對待女兒是如何的惡劣,也無法改變母親是家中長女的事實。因此,由本家辦喪事是理所當然的。龍璽這一主張,令終究是外人的世路無計可施。

被大大簡化的葬禮著實凄涼。在村裡生活的這段時間,正一見過好幾次村民的葬禮。值得一提的是,就算不是議員、村長、原村長或地主等有權勢的人家,村裡的葬禮也是相當鋪張。在農村的地域性社會中,尚保留著互幫互助的精神,因此即便家境貧寒也能辦個像樣的葬禮。

要說水使神社,顯然屬於五月夜村中最有權勢的人家,可母親的殯儀實在太過樸素,簡直不敢想像是此家長女的葬禮。到入土為安為止,全程守護的只有正一姐弟三人、水內世路和芥路父子以及重藏。水使家的人僅列席葬禮就完事了。龍三有留到最後的意思,但似乎是對龍璽有所顧忌,只得作罷。模樣古怪的是主事女傭留子。誦經時也好,埋葬時也好,她都一直躲在遠處窺視。就像在害怕母親的遺體早晚都會起身似的。

葬禮後,水內世路和水使龍璽再度爭執起來。因為雙方都主張領養正一姐弟。而且這一次還是在當事人面前。

然而,這一次也是龍璽佔盡了理。法律上,孩子們是他的外孫和外孫女,由水使家撫養天經地義,任誰聽了都是真理,正是因此世路才束手無策。無論從哪個角度考慮,監護權都在對方手中。即便如此,他仍然試圖做最後的抗爭。

「也聽聽孩子們的意見吧。」

「我就想你要說什麼呢,真是蠢話。要是想去你的地方,他們早在住那間破屋子的時候,就該投靠你了,對吧?」

龍璽如同趕蒼蠅似的揮揮手,就像在說我和你無話可講。

「這個嘛,當時……是出於左霧小姐的想法……」

「噢。也就是說,他們的母親左霧決定,不想把孩子送到你那裡去嘛。」

「不,絕不是那樣……」

「以前,你從我這兒搶走了左霧。現在就連外孫也要搶走嗎!」

「不是的。是你從我身邊奪走了她。」

世路語氣平和,但從話中能感覺出他對母親的熾熱情感。

「一派胡言!水內神社的小小學徒,竟敢在水使神社的宮司面前撒野——」

「你沒自信嗎?」

「什、什麼?」

「外祖父家,還是身為外人的我的家,讓這些孩子來選,你對此毫無把握吧。」

「胡說八道。問題不在這裡。」龍璽答得淡然,但似乎是被戳中了痛腳。

「既然如此,聽一聽孩子們的意見也沒問題是吧?」

「我都說了,根本就沒必要做這種荒唐事——」

「你想逃避?」

「你說什麼!」龍璽忍不住半站起身,但隨後又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罷。孩子們要是選了水使家,你得保證今後不再靠近他們。」

「哎?」

「怎麼了?沒自信了?」龍璽臉上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明白了。這個沒問題。」

「好嘞。你們幾個,給我好好想想。」龍璽一一打量著鶴子、小夜子、正一的臉,「你們母親的心愿是什麼?她真正期望的是什麼?好好想一下吧。」

這天晚上,正一姐弟三人在水使家的別棟過夜。鶴子也參與了討論,但終究還是變成了小夜子和正一兩人在推進話題。

「母親不想在龍璽手下撫養我們。這個是毫無疑問的。」

「嗯,可不是嘛。」

「另一方面,我想母親喜歡水內叔叔,但知道一旦受對方照顧,就會給他家帶來大麻煩。所以才拒絕了叔叔的提議。」

「也就是說,哪一邊都行不通?」

「就是這樣。」

「可是,總要挑一個的。」

「如果考慮我們自己的情況,自然是應該去叔叔那邊了。」

「嗯……」

「但是,如果給叔叔帶來了意想不到的麻煩……」

「母親會傷心的吧。」

「是啊……對了,龍璽說的『你們母親的心愿是什麼?她真正期望的是什麼?』,指的不就是這個?」

「哎?什麼意思?」

「就是剛才我們說的。母親絕對不希望我們去叔叔那兒給他惹禍,那傢伙肯定是想說這個。」

「所以,意思就是『你們給我到這邊來』。」

「說這樣的話,設法讓我們想起母親的事,去不成叔叔家。真是個可恨的傢伙!」

「可是……」

「是啊。雖然對不起母親……畢竟……我怎麼也不認為龍璽會規規矩矩地把我們養大……」

「嗯……」

「我們」也包括正一和小夜子,但小夜子擔心的其實是鶴子。連正一也充分感受到了這一點。

「這樣的話——」

「我們的去處就是——」

兩人正要下結論的時候,鶴子罕見地插嘴道:「最初我們在這個家不也過得和平常一樣開心嗎?」

「嗯,也是,雖然可能只有姐姐是這樣。」

「是嗎?」對小夜子的譏誚措辭,長姐抱以微微一笑,接著說了一句令人難以置信的話,「外祖父呀,曾經說過他想讓我們幸福。」

「騙人……」

「不是不是,真的。」

「是跟姐姐說的?」

「不,是和母親啦。我在外祖父房門前走過的時候,聽到了一點。然後就一直聽下去了。」

羞澀道出實話的鶴子,看起來就像個童女。

「如果我們在這地方生活,就能永遠幸福。就是這麼說的。」

「又不是在講童話故事。」

小夜子發出驚愕的聲音,而鶴子卻始終笑盈盈的:「外祖父說了,如果我們在水使神社長大,就能一直和神靈一起生活,所以不會遭受任何災禍,不會罹患任何疾病,能夠一直健健康康、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凈說些好聽的,總覺得很可疑啊。」

「可是呢,母親聽外祖父說『這一點你應該也心知肚明』的時候,沒有否認。」

「哎?」

「她回答說『我明白』。」

「不會吧……」

「然後呢,母親說了,『那幾個孩子能有一般人的幸福就夠了,我不追求更多的』。」

總覺得這話很怪異,但不覺得鶴子是在撒謊。話說回來,那陋室里的生活不可能是母親所說的「一般人的幸福」。

「鶴姐想說,偏偏是那個龍璽在考慮我們的幸福問題,倒被母親拒絕了?」

「不是的。當初母親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回這裡來了。外祖父也接納了女兒和外孫。可我們還是離開了家,我一直在想,這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什麼不睦吧……」

也不知從何時起,正一自以為鶴子已不太能理解身邊的事。然而,這也許是個巨大的錯誤。不過,她的身體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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