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歸鄉

呼喚母親的是個五短身材的老頭。個子之矮,簡直能被誤認作孩子。不過,他肌肉發達,隔著衣服都能看出來。也因此,只看臉感覺已年近七十,但頭部以下說是三四十歲也行得通,這外形上的扭曲感實在令人發怵。

「左霧大小姐……」

然而呼喚母親名字時的語氣十分溫柔。能從中覺出他發自內心的敬意、尊崇,以及微微的畏懼之念。

「重藏先生……」

另一邊,說出老人名字的母親,除了困惑還是困惑。似乎完全無法理解這時候他為何會在這裡。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倒開始惶恐起來。像是漸漸萌生了警覺心。

「你怎麼在這裡……」這時母親也許驚覺到了什麼,「是來接五月夜村的哪個人的嗎?」

重藏搖頭道:「自打聽說歸國船會來這個港口,我就一直在等您。我想您回來的話,一定就是在這裡了。」

「這是——」

「是的,是龍璽老爺的意思。」

老人如此答道,表情顯得十分複雜。他感受著迎來母親的喜悅,同時似乎又對這是出自龍璽其人的指示而心存不滿。

「是嗎?」

「今後您可有安身之所?」

「嗯……」

儘管結束了肯定的回答,但母親的口吻中明顯含著猶豫。

「恕我失禮,可以的話您能否告訴我?」

「我丈夫的老家……」

「這不行!」重藏的臉色一下子嚴厲起來,「既然如此,還不如回水使家好吧?不管怎麼說,那也是養育了左霧大小姐的娘家啊。」

母親低下頭,默默地似乎在思考著什麼。重藏也不再多言,靜候母親做出決斷。這時,小夜子上前拉了拉老人的上衣袖子。

重藏微微一笑,隨即把正一等人帶到稍遠處,一個個地問了名字和年紀。恐怕是想著別打擾母親吧。

小夜子代表三人說了各自的情況,而重藏似乎很快就察覺到鶴子的模樣有異。當時老人的反應,竟奇妙得與母親一無二。痛心地注視著長姐,卻又覺得事出無奈而接受了下來。就給人這樣的感覺。

「追著來了呀……」重藏進而還小聲嘀咕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重藏的言行著實不可思議,但小夜子似乎更在意母親老家的事,問老爺子住在何處。

「奈良蛇迂郡的深山裡啊,有個叫波美的地方。那裡有四個村子,最早開拓的五月夜村就是你們母親的老家。」

「很遠嗎?」

「是啊。不過跟中國東北比起來,日本小得很,再忍耐一會兒就到啦。」

「父親的老家在哪裡?」

小夜子這一問令重藏沉下了臉。

「京都。只是,去那裡——」

估計是想說「究竟是幸還是不幸呢」。老爺子瞥向母親的眼神里流露出憂慮之色。

「我們也不想去什麼父親的老家。」

小夜子把話挑明後,老爺子一臉震驚。

「也是,去他自己都被斷了關係的家——」重藏話到一半,慌忙住了口。

「咦?父親是被老家掃地出門了?」

「不,不是……」

「所以說,五月夜村還算是好的?」

「啊啊,不……對了,你是從哪兒學來的這口關西腔?簡直不像是中國東北出生的嘛。」

「不去父親的老家會比較好?」

「哎呀,讓你們聽到不好的話了。這個……怎麼說呢,我的意思是啊,你們在父親的老家一定會覺得很沒面子。」

然而,這番掩飾並沒有糊弄住小夜子。

「母親和父親結婚的時候,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嗯……我說,小夜子小小姐真的挺精神啊。」重藏一副感佩的模樣,頗覺有依靠似的望著這個年僅十歲的孩子。

「叫小夜就行了,『小小姐』啊『兒』什麼的都用不著。」

「哦,哦。這可真是和你母親小時候一模一樣啊。」

這話讓小夜子都吃了一驚。

「騙人……像的應該是鶴姐吧。」

「不是啊。你慢慢長大了,也一定會像你母親一樣又美麗又端莊。」

老爺子眼中流露出疼愛自家孫女一般的目光。

「那麼,母親的老家到底啥樣啊?」難得害羞的小夜子,故意用粗魯的語調問道。

「水使神社在五月夜村也是淵源正統的世家。」

「哦?母親是在神社出生的呀。」

小夜子驚訝地嚷起來,相形之下重藏則是面色沉重語焉不詳。所以,即便不願多想也能看出,母親的身世似乎另有隱情。且由此可知,老爺子就是一個面對孩子也沒法撒謊的性格。

「不對嗎?」

小夜子問個不停,就在重藏百般無奈之際,響起了母親的聲音。

「讓你久等了。對不起,重藏先生,能否送我們去村子?」

「啊啊,是要回家嗎?」老爺子露出安心的表情,「是的,我認為這對孩子們也是好的。」

當晚眾人在舞鶴住了一夜,翌日一早就趕往京都、換乘火車向奈良進發了。

相比只顧在中國東北廣袤原野上奔走的、嚴酷的逃亡生活,從沒受過空襲的京都出發、去往奈良的旅途直如夢幻一般。當然,火車十分擁擠,食物狀況也極其糟糕,但至少不用擔心有生命危險。更重要的是,所到之處映入眼帘的日本自然風光,救治了正一等人荒瘠的心靈。

剛進入奈良盆地,便下火車坐上了公共汽車。翻越重重山嶽來到了蛇迂郡。從這一帶開始,正一漸漸被周圍山野與森林的濃烈色調壓倒了。先前單純地戀其美好絢麗、色澤嬌艷的大自然,現在則給人一種分外鮮活的感覺。即便同是樹木之綠,卻總覺得其中潛伏著別的、根源迥異的某物。之前的山野,洋溢著能解放自我精神,委身其中的氣息。而如今,自己一行人得以侵入的這片空間,卻蕩漾著令人不得不心懷警戒、不得不恐懼畏縮的空氣。看似都是日本的自然風光,其實也許已截然不同。

正一突然害怕起來。

經歷變幻淪為普通自然之前的「某物」,恐怕還殘存在此地的山嶽、森林與河川中。人類不可侵犯的原始之物、蘊含本源威脅的真實之物,便是這個「某物」。他本能地嗅出了這一秘密,卻也無法因此而做些什麼。畢竟是唯心之物,即使向小夜子吐露,也極難解釋清楚。更何況,對方是大自然。人類原本就不可能與之抗衡。

汽車抵達它邑鎮時,已有馬車在那裡等著。在車板上搖搖晃晃,繼續翻山越嶺,這才終於輾轉來到了波美。

「這地方是波美的最東頭,叫青田村。」

旅途中,不只對母親,重藏對正一他們也是溫柔體貼,照顧有加。由此,正一也一點點地和老爺子熟絡起來。小夜子從舞鶴港相會那天起,就跟他無拘無束了,如今兩人也是對青田村的人們指指點點,談笑風生。而鶴子似乎也極其自然地接納了他。

馬車行駛在蜿蜒流淌的大河的北側道路上。這條泥土路沿著河走,所以被單純地稱為「川道」。

「這條河叫深通川,給波美的稻穀帶來了恩澤之水,可寶貴了。」

聽他這麼一說,才發現不止青田村,經過的各個村都有連片的水田。河的北側均為田園。從面積來看,稻米產量一定相當可觀。

「不過,深通川不光帶來恩澤,也會給村子降下災禍。」

如此接上一句後,重藏講述了泛濫的河流給各村帶來的水災有多可怕。這真是一條同時關乎波美居民生與死的河。

「這也好那也好,都是因為深通川源頭的沉深湖裡有水魑大人坐鎮。」

「水魑大人?」

「啊,就是水神啦。你看,正前方不是有座山嗎?那山叫二重山,是波美的山神,山腹里橫著一個叫沉深湖的大池子,水魑大人就棲息在那裡。」

「這麼說,河水是從那兒流過來的?」

沿眼前的這條大河往上就能抵達山中湖,對這一事實,不光小夜子,正一也怎麼都涌不起真實感。

兩人的反應令重藏展顏一笑:「水不是從沉深湖湧出來的。那裡有座流升之瀑,逆瀑布上去的話,能走到山裡更深的地方。就算源頭是岩間流出的一泓清水,到下游也能化作大江,怎麼說呢,這就是所謂的水流啊。」

「難不成祭祀水魑大人的就是現在要去的水使神社?」

面對小夜子的詢問,重藏默默點頭。似乎在後悔最初提起了水魑大人的話題,儘管為時已晚。這大概是出於對母親的體諒吧。

「那邊,你們看到的這個是水神塔——」老爺子略顯突兀地指指前方的石碑,「祭祀著水天大人和辯才天女之類的水神,還是村界的標誌呢。到那個水神塔跟前為止是青田村,再往前就是佐保村了。」

過了佐保村,下一個是物種村。不過,雖然變了村名,切換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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